书城文学闲适中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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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围棋史上的反对派

自有围棋产生,就有反对相伴随,考诸有文字记载的围棋历史,反对派对它的指摘和否定,从来未有止歇。

除《左传》外,最早涉及围棋的文字记载,见于《论语?阳货第十七》:“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过去人们援引这段话,多试图借以抬高围棋的地位,其中显然是存有曲解,因为孔子的口吻已露骨地含有对围棋活动的轻蔑。用现代语言表达他的意思就是,那些游手好闲的人,还不如下棋的呢!换言之,不就是下棋者仅比游手好闲者好些么。其实,围棋的骄人之处,又何必以孔子的好恶为根据呢?孔教思想虽在后世大行其道,但即使是一些史学、经学名家,也未必把孔子此语奉为信条,诸如班固著《弈旨》,极言围棋的博大宏深,有如奉教般虔诚;马融著《围棋赋》,显然是浸淫弈道经年的行家;北齐颜之推在著名的《颜氏家训》中解释说,围棋实为雅戏,圣人的意思只是不宜常为而已。

在孔子以后,历代不断有围棋活动的反对派,诸如西汉贾谊、三国韦曜、西晋王隐、北宋石介、金代马钰、明代黄福和郭登等人。虽然他们的出发点不尽相同,但在口诛笔伐之间,观点已比孔子有所发展,不仅是反对以围棋安身立命,并且将矛头指向了一般的围棋活动甚至围棋本身。

西汉天下初定,围棋便发展起来。《西京杂记》、《搜禅记》都记有汉宫中的弈棋场景,每年“八月四日出雕房北竹户下围棋”,已经形成习俗,连汉高帝也携戚夫人参与其事。“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皇族以下,士大夫阶层也尚弈成风,其间难免有附庸风雅、耽湎享乐的倾向,于是有贾谊站出来指责,讥为“失礼迷风”。如作客观分析,贾谊此举首先是站在封建卫道的立场,痛心疾首于弈风炽热废驰了封建纲常,同时又有对君王不专心政务的失望,或许在他的心目中,君王好弈之谬误,与“不问苍生问鬼神”是等同的吧。

三国时期,吴太子孙和认为下围棋是无益的活动,命侍臣八人各著文论证,内中韦曜所著《博弈论》,比较全面地概括了反对派的意见,是封建时代最早、最有代表性的一篇讨伐围棋的檄文,全文收入《三国志?韦曜传》中。孙和(约223—252)是吴大帝孙权的第三子,字于孝,赤乌五年立为太子,历八年遭废黜。韦曜(约203—2273)本名昭,史家避晋文帝讳改作“曜”,字弘嗣,吴郡云阳人。孙和在东宫时迁为太子中庶子,孙和废后,任黄门侍郎、太史令、中书郎和博士祭酒等职,为孙皓所杀。《博弈论》反对弈棋的论据,可以归结为“废时、废业、废德”三个方面。“忘寝与食,穷日尽明,继以脂烛”,是废时;“胜敌无封爵之赏,获地无兼土之实,伎(技)非六艺,用非经国,立身者不阶其术,征选者不由其道”,是废业;“以变诈为务,则非忠信之事也,以劫杀为名,则非仁者之意也”,是废德。这篇文章虽不足千字,但议论纵横,系统周详,似已包容了反对派的全部思想,后世持相同观点的人,基本是沿袭了这些成见,并无新的见解,影响也无出其右。

两晋时期的围棋颇称鼎盛,“逸思争流,高品间出”,在这种局面中,西晋有王隐附合围棋废时、废业的观点,他对好弈的祖纳说,“禹惜寸金,不闻数棋。”祖纳回答说只是借围棋以忘忧。王又劝他著书立说,以博不朽,“何必博弈而后忘忧哉!”王隐字处书,在西晋太兴初年为著作郎,编撰过《晋史》。祖纳字士言,范阳遵县人。以闻鸡起舞,中流击楫知名的祖逖,是他的兄弟。

北宋学者石介,有诗作《观棋》:“运智奇复诈,用心险且倾,嗟哉一枰上,奚足劳经营”;“谁能凭文楸,两人终日争”。这些诗句中对弈棋的批评,也是分别指向废时、废业、废德三个方面。石介(1005—1045)字首道,兖州人(今山东泰安),天圣八年进士,历官郓州与南京推官、国子监直讲等。因在家乡徂徕山下讲学,世称徂徕先生,他主张文章为封建道统服务,著有《徂徕集》。石介生活的年代,北有强辽和西夏,南有交趾,宋室颇多边患,所以他诗中的主旨还是要人关心国事,靖边保国,立功疆场。这种议论虽堂皇,其间却含有腐儒的成见。为略作说明,不妨举出与石介同时的范仲淹为例,范是拒西夏的戍边名臣,他公余不仅下棋,还作诗咏棋,不仅作诗咏棋,还有心要著棋史。这正可以套用前面王隐的话反其意而用之:“何必轻围棋而后建功哉!”

金代的马钰,是对围棋不以为然的一位道家人物。他曾作《看围棋》、《迷棋引》词二首,以方外之人的目光,刻薄地摹写下棋人的习俗,极尽恶意夸张之能事,词意空洞牵强,只简单地渲染下棋即废德,显见是为自我标榜,而不惜贬损他人。马钰(1123-1183)初名从义,字宜甫,原籍陕西扶风,后迁宁海(今山东牟平县)。出家后字玄保,号丹阳子。比之马钰,同时代的道教名人丘处机态度就截然不同。丘不仅好弈,并有弈与道殊途同归的认识,这在其词作《枰棋》中有所体现。

明初,有过不许平民下棋的禁令,太祖朱元璋本人有弈棋的嗜好,却视此为皇族和士大夫阶层的特权,这种“州官百姓式”的禁令,难有显效也是注定的。禁令或许禁得一时,后来明代的围棋活动,反而比历代的活动区域更加广泛,且形成了流派竞争的局面。然而,仍不乏持反对主张的人。宣德朝,宣宗朱瞻使黄福围棋,黄答以不会,并说:“臣幼时父师严,不教无益之事。”成化朝,郭登有《杂咏?棋》诗云,“贪生怕死错认真,运筹多少费精神,看来总是争闲气,笑煞旁观袖手人。”黄福(1364—1440)字如锡,昌邑人,是明朝永乐至正统五朝老臣。郭登字元登,明成化朝武臣,以军功官至都督俭事守大同,封定襄伯。这一文一武对围棋的看法如出一辙,同指为无益或虚度光阴,可见这种观点是最有代表性的。

此外在日本,平安时期的僧人空海,也曾遗命本门弟子不涉围棋与操棋。空海(774—835)是日本真言宗的祖师,曾入唐到长安学佛两年,归国后在高野山创建金刚佛寺,又在京都创设综艺种智院,长于诗文,书法尤负盛名,著有《三教指归》、《牟显密二教论》、《篆隶万象名义》等,谧号****大师。

纵观四千年围棋史,反对派虽然长期存在,但其人数有限,影响也不占主导地位,即使是上述列为反对派的人,有些也是另有隐衷,借题发挥,并非彻底反对围棋活动本身。而朝历代参与围棋活动的帝王将相、骚人墨客、儒释道教中人乃至寻常平民,则是不计其数的一支大军,由于他们一往情深地投入,还产生了众多的棋赋、棋诗、棋画或话本等有声有色的艺术产品,相形之下,反对派的观点比较苍白,声势比较无力。围棋艺术在唐代即已与琴、书、画并称,是华夏古国精神文明的产物,正如指南针、造纸、火药与活字印刷是华夏物质文明的产物一样。围棋艺术的强大生命力,来源于它本身的丰富内涵和无穷魅力,它没有由于权势者的禁令而夭折,没有由于圣贤之徒的抵制而沉沦,它像一艘百孔千疮的巨舟,沉重而执着地行驶,像一位遍体鳞伤的巨人,风雨无阻、宠辱无惊地跋涉,历经四十个世纪,泰然自若地步入了现代社会。

1993年6月

(这是十几年前的旧文,文中的一些看法现在已经有了很大的转变。虽然还是喜欢下围棋,但是对它还是有了不同的认识,明确说是有些同情反对派的观点了,要整理新的想法,得留待以后另起炉灶了。2009年7月作者附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