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源氏鸡太
(一)
财务科长仓本来到班上时,大致和平常一样,是九点差五分前后。十五名科员也差不多都到了。
“喂,早晨好。”
仓本说了一声,可谁也没有反映,这现象可是从没有过的。“是没听见我的声音?”他想,于是又提高嗓门道:
“哈,早晨好!”
问着话,在科长的位置上坐下来。
但是,这回还是没有一个人言声儿。大家各自安享着工作前的几分钟清闲,看也不看仓本这边,就像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岂有此理,科员们竟存心这么无礼吗?仓本想不通。他自问还算个说得过去的头儿,属于并不遭科员们反感的角色嘛,现在科员们如此不把他放在眼里,他也来了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冲到口边的训斥,又默默地克制了下去。这至少不是稀松小事,照此下去,科员们今后还要闹什么事就难以想象了。必须冷静地盘算一下,然后妥当地对付他们。
仓本坐在科长位置上,胳膊抱在胸前,一个挨一个地盯着他的下属,可是人家竟对他熟视无睹,依旧不理不睬。他这才体会到,科员们团结一致是如此有力。这时,坐在一边的河本雪往这边瞥了一眼,仓本心下一宽,有如得了救星:只有雪,一准儿是向着自己的,仓本昨夜就留宿在雪的寓所,今天早晨,也是从她的寓所来上班的。
(二)
昨天傍晚,仓本走到国营电车的S车站附近的时候。
“科长。”
从背后招呼他的正是雪。
仓本没想到在这儿和她相遇。这时遇见的雪,不是平常在公司里看惯的样子,显得楚楚动人。说起来,她也不是那么年轻了,该是二十七八岁的年龄,不知为什么尚未结婚。不过,也没见谁说过她有什么轻浮的闲话,这是个安安静静地过日子的女人。虽然是这样,仓本却经常感到,雪在私底下对自己很关心。早晨一上班,立时给自己端来热茶,已成为她的专门差事;她沏茶的样子,显出异乎寻常的温存,依仓本看,这在当今的社会上是难能可贵的了。
“温顺的女职员……”
仓本这么想着,又冒出一个念头:“娶这样的女人做妻子,一定挺幸福。”
无可否认,他的这个念头里,多少是含有近来对太太的某些不满,不满意她那么大大咧咧地摆出太太的作派。
因此,仓本很高兴在此时此地碰见雪,况且,雪虽说主动地打了招呼,本身反倒怪害羞的,别有一种未婚的成熟女子的魅力。
“你怎么在这儿?”
仓本问。
“嗯哪,我就住附近。”
雪嗲声嗲气地答应。
“噢,是吗?”
“可近呢!就是在小巷子里,挺脏的。”
仓本刚要说想去看看,又忍住了。改口问:
“怎么样?难得在这儿碰上,去前面喝杯茶吗?”
“您方便吗?科长。”
“是我说的嘛。”
“不过……”
“怎么?”
“您的公事都办妥了?”
“嗯,好歹收上来了,还是现金。”
“哦,现金?”
“是呀,S机械的经理那小样儿,推三托四的不想给,老脾气呗。我就说,今天是科长我亲自来的,别照平常的样儿糊弄啦!逼着他打开保险柜,果然有三百万现金。”
“三百万?”
“那经理央告说,这钱是明天非得用的。我可没买他的帐。”
“科长真行啊,您可立了大功呢!”
“啊哈,这三百万元,都装进我的皮包啰!”
“科长,可别丢了或是给人掏去呢。”
“知道。”
“我说不清怎的,可高兴了,想敬科长先生一杯呢。”
“要是那么着,别小里小气地提喝茶什么的,去干几杯啤酒怎么样?”
“那好吗?”
“要是你不反感的话?”
四周已经暗了下来,雪的白脸盘在暗中隐约可见,她似乎思索了一下,才下决心说:
“科长,就请到我家去吧?”
“哎,不麻烦吧?”
仓本自然也正中下怀。
“不过,我刚才说了,家里可不干净呢。”
“不在乎那些。老实说,以前就想到你那儿看看的。”
“哦,我真高兴,科长。”
雪领仓本去的地方,果真是小巷里的一所二层木楼,巷子里行人稀少。雪住在楼下尽头的房间,有六榻榻米和四榻榻米半两间居室,附有卫生间。
“哦,不是挺利索的嘛!”
“哪儿啊,早知道科长光临,就好好收拾收拾了。可是……”
“可是?……”
“我是初次带男人上这儿来,对科长破例了。”
“别净说好听的,说真话。”
“科长,您一点也不懂我的心情吗?”
“什么心情?”
“这个么……今晚您总算驾临了呗!”
“这,不哄我吗?”
仓本的声音有些急促。
“还用说?我一定保密,绝不给您添麻烦。”
仓本飘飘然了。
酒一下肚,雪说话越发胆大起来,而且,微醺后更其妩媚,仓本简直想马上把她搂过来。
“嗳,科长。今晚上陪我快活一下么?”
“唔,当然。”
“住下吗?”
“住下。”
“太太不许吧?”
“哪里!说通宵搓麻将就行啦。”
“那快挂电话吧,她那儿放了心,不就踏实啦?”
“嗯。”
仓本当下给妻子拨了电话。妻子显得不大痛快,可是没有说不行。话筒刚一撂下,雪就扑在了仓本身上。
“唔。”
她的双唇已经火热火热的了。
六榻榻米的房间里铺开了被褥,初时正经的雪,渐次放荡起来,看来她也不是处女了,可是仓本并不因此反感。
“我现在为了你,连命也舍得。”
“哦,生命?”
“是的。”
“那拿来吧。”
“啊?”
“当然是开玩笑啊,别在意。”
事后,他们又回到小间屋重新续酒,这当然还有准备再度寻欢的意思。
“怎么搞的?困得要命啦?”
“不行,这就困还行?”
“可是,我可真是……”
“那……,到那屋里去躺一会儿好吗?”
“那来扶我一把。”
“这个皮包,我小心给你放好。”
“唔──
仓本就像服下大量的安眠药似的,腰腿都瘫软了。只记得是像爬似地进了被子,以后的事就不再记得了。
(三)
说到不记得,仓本也不记得今天早晨是如何从雪家来公司的了。依稀觉得是被雪唤醒,一块儿吃了早点。可是,那其实也说不定是在睡觉前钻被窝时,头脑里一闪而过的幻象。无论怎生回想,都觉得自己呆在这儿有点没头没脑的。然而话说回来,每天早晨来上班,已经成为公司职员的习惯意识,只有昨晚拥抱雪的记忆是鲜明的。这个雪,刚才还扫了仓本一眼,现在却皱皱眉,把视线闪开了,好像完全忘记了昨晚发生过的事。
连雪也和那些家伙们串成一气了吗?……
仓本正觉得怒火攻心,忍无可忍的时候,有个科员装腔作势地说:
“哟,都九点半啦。科长是怎么搞的?”
“没准歇班了。”
别人也煞有介事地附合。他们真是有意要蔑视仓本──这个判断不错。
“鬼话!我不到九点就坐在这儿了!”
仓本训斥道。可是没有人往这边看一眼,也没有谁吃惊。
“喂!听不见吗?我在这儿!”
科员们依然毫无反应。这当儿,有一名科员提起来:
“刚才,S机械公司的经理来电话埋怨说,你们的仓本科长,死乞白赖地提走了三百万现金。”
真是,一点不假。仓本这才暗叫“糟糕”,他记起那只存放三百万现金的要紧的皮包,是落在雪的家里了。
“是吗?提了三百万?”
“是对方说的。”
“这么说,科长今早不来,更有名堂了。”
“是呢,古怪!”
“莫不是……”
“是什么?”
“我想起来,三年前的西本前任科长,也是揣着三百万帐款鞋底抹油喽。”
“不过,我看绝不是溜了,就只为这三百万?”
“但要是给别人害了,也该在哪发现尸体了吧?”
“你说得有理。可我总不相信科长为了三百万就扔下这个差使溜掉。当然,要是还有其他原因,就又当别论了。”
“不管怎么说,这就快十点了,这会儿他来也行啊,至少来个电话。”
有人插进来说。
“今早给他太太去过电话,说是昨晚上八点钟,他告诉家里要通宵搓麻将的。”
“是啦是啦,打麻将劳了神吧?可揣着三百万去打通宵,也忒过分了。”
“没准说着话,他就蔫不唧地来了!”
科员们哄堂大笑。但是,仓本却不感到好笑,好像大家从开始就不是故意不理他,而是真的看不见他。要是这样,那呆在这儿的仓本成了什么啦?只有自己相信身在此地,可别人都看不见……他产生了不祥的联想,但立刻自我否定了,“别胡思乱想!”继而声嘶力竭地喊道:
“我一直就在这儿好好坐着呢!”
可是,这喊声像是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别人仍是漫然不应。瞬间,他感受到周身的血液全部凝冻了一般的恐怖。
“没准儿,我死了吗?……”
仓本渐渐恢复了一些模糊却还有轮廓的记忆。昨晚,在被带进这种有如陷身泥沼的噩梦时,曾感到片刻咽喉痛苦,和窒息难受──“我也许是被人害了……”
要这样,凶手准是雪。可现在,她正在勤奋地工作,要是没有昨晚的记忆,她仍是一名文文静静的女职员。仓本突然想到,再去雪家瞧瞧。如果自己真被雪杀死了,应该找得到自己的尸体,和那只放着三百万日元钞票的皮包。
(四)
雪家里,被木板套窗遮暗的四榻榻米半的屋里,放着那只皮包,所以仓本昨晚肯定是来了这里;六榻榻米那间的补褥上,躺着仓本的尸体,他肯定是昨晚被雪害死在这里的。
“哎,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仓本看着自己的尸身深深地叹了口气,知道无可挽回了。他的双手被交并在胸前,该是雪施予的起码的照拂吧。他对自己的尸首哀怜不已,脸上没留下什么痛苦的表情,对仓本是唯一的一丝安慰。
仓本久久地凝注自己的尸体,潸然泪下。泪水,像是淌也淌不完似的。这时候,他产生了自己就要被附上尸身去的恐惧,内心极不情愿,总想设法解脱──想把现状维持下去。然而抵抗也没用,仓本知道自己已逐渐变冷,这证明自己已被附入到尸身上了──没多会儿,他感觉到自己已躺在冰冷的躯壳里。
……
对仓本来说,是应该长眠了。但是,像要催醒他似的一个声音问:“喂,你也来啦?”定睛细看,那却是一具人体的骨骼。“啊,你是谁?”仓本反问。
“不记得了?我是西本啊?”
“西本?”
“是啊,三年前失踪的西本啊。”
“你是怎么回事?”
“和你一样,给河本雪害死的。”
然而,仓本对此已是无动于衷了。
“就算那样吧。可这个又潮又黑乎乎的地方,到底是哪儿啊?”
“是那女人房间的地板底下。”
“地板底下?”
“是地板下面三米深的地方。”
“这么个坑,那女人自己挖的吗?”
“还用问,有帮忙的男人呗。”
“是吗?”
仓本沉默了一会儿,又问:
“能告诉我吗?我死掉几天了?”
“第四天。”
“才四天?我觉得过去好久了。”
“这是咱们的地盘,就无牵无挂地睡觉吧。”
“怎么说?这是咱们的地盘?”
“到下一个死鬼来以前,就像我刚才那样。”
“原来是这样。”
事已至此,他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我说,睡吧。”
一阵沉默之后,西本的白骨说。
“睡吧。”
仓本的尸首也说。
──黑暗,更深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