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闲适中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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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鲁迅和蕗谷虹儿

(日)小泉和子

鲁迅的旧居中是否贴有蕗谷虹儿的绘画,是我到中国希望考察的内容之一。起因是听画家吉井忠说起,他在约10年前参加美术团体访华时(本文写于1978年。译注),在上海的鲁迅旧居,见到书房的墙上贴着蕗谷虹儿的画。

鲁迅和蕗谷虹儿──实在出人意外。吉井说,他也是因为困惑不解才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蕗谷虹儿是一位抒情画家,活跃于大正时期(1912—1926)到昭和(1926——1988)初期,创作过大量的少女杂志插图等。今天知道他的人已渐少,但在我的少女时代,他的画是常见到的。画上妖精一般的窈窕少女,长着长睫毛和朦胧的大眼睛,浮沉于青紫色的梦境中,那纯然是少女的趣味,怎么也难以与鲁迅联系起来。

尽管知道鲁迅很重视插图和版画等大众艺术,但对于他和虹儿这样的画家的关系,仍是不得其解。这次我前去时,鲁迅旧居中已没有虹儿的绘画,不过在鲁迅纪念馆的展台里,和《近代木刻选集》、《比亚兹莱画选》一起,《蕗谷虹儿画选》也陈列其中;在鲁迅的故乡绍兴,新建的鲁迅纪念馆也陈列出这本画选。这么看鲁迅和虹儿的关系,其密切程度是在我的想象以上了。

后来听人说,这《蕗谷虹儿画选》的小引,收在张望编《鲁迅美术论集》(上卷),便马上买来读了,才知道这画选也是鲁迅亲手编的,鲁迅对于虹儿,确实相当之热心。

鲁迅为什么这样扶持虹儿呢?

且以这篇《小引》为线索,认识一下鲁迅和虹儿的关系。

鲁迅在《小引》中说:

“中国的新的文艺的一时的转变和流行,有时那主权是简直大半操于外国书籍贩卖者之手的。来一批书,便给一点影响。《现代丛书》中的比亚兹莱画集一入中国,那锋利的刺戟力,就激动了多年沉静的神经,于是有了许多表面的摹仿。但对于沉静,而又瘦弱的神经,比亚兹莱的线究竟又太强烈了,这时适有蕗谷虹儿的版画运来中国,是用幽婉之笔,来调和了比亚兹莱的锋芒,这尤合现代中国青年的心,所以他的摹仿就至今不绝。

“至于作者的特色之所在,就让他自己来说罢──

“我的艺术,以纤细为生命,同时以解剖刀一般的锐利的锋芒为力量。

(中略)

“于悲凉,则彷徨于湖畔的孤星的水妖,于欢乐,则画在春林深处,和地祗相谑的月光的水妖罢。

“描女性,则选多梦的处女,且备以女王之格,注以星姬之爱罢。

“描男性,则愿探救神话,拉出亚波罗来,给穿上漂泊的旅鞋去。

“描幼儿,则以天使的羽翼,还于此披上五色的文绫。

(后略)

“这可以说,大概都说尽了。然而从这些美点的别一面看,也就是令人所以评他为倾向少年男女读者的作家的原因。

“作者现在是往巴黎留学去了,前途正长。……现在又作为几个中国作家的秘密宝库的一部分。陈在读者的眼前,就算一面小镜子──要说得堂皇一些,那就是,这才或者能使我们逐渐认真起来,先会有小小的认真的创作。”(1929年于上海)这是非常有趣的问题。说来或许不妥,蕗谷虹儿的画在日本几乎是不受重视的,甚至作为影响少年男女多愁善感的作品受到处理。因此没人知道它在中国受到如许的评价,以及由鲁迅编选,出版画集的事,鲁迅研究者中间可能知道,但美术界恐怕少有人知道吧。

细看这个问题,就明白它存在两方面的内容,即是虹儿的画为当时中国的青年所喜爱,和为鲁迅所欣赏。

首先就中国青年画家对虹儿绘画的喜爱考虑一下。

作为一种原因,鲁迅写到,现在的中国文艺界(鲁迅将美术与纳入文艺),有什么新东西从欧洲进来,马上就会形成强大的风潮,比亚兹莱一来,便红极一时,不过它让人感到过于尖锐,不能全盘接受,比起比亚兹莱,沉静的,东洋味的虹儿绘画,就更自然地产生了共鸣。

比亚兹莱也好,虹儿也好,是被作为共同的精神认识的。就是说,中国青年们所追求的,是称为世纪末艺术(或译颓废派艺术,译注)的那种纤细的、幻想的、病态的,但又甜蜜的美的世界。换言之,也可以说是对西方风格,或是对近代欧洲文化特有的浪漫主义憧憬。

如果离开比亚兹莱看虹儿的话,就是取消了比亚兹莱的那种世纪末的、没有柔媚的、真知灼见的部分,仅剩下多愁善感的情调。结果只因为伤感的少女趣味受到喜爱;但从另一面说,虹儿的画将西方文化转化成了东方风格,所以中国人能够接受吧。

我认为这与竹久梦二的画在日本流行的情况是相似的。众所周知,梦二的作品在大正时期大行其道。当时的美术批评家森口多里分析,“竹二的艺术感受性是传统风格和异国情调的微妙的融和”,他的绘画动人之处在于西方式的浪漫主义风格,明治时期((1868—1912)输入的新事物,最初是作为国家御用的高级学术、艺术引进的,远离民众。可是从明治来到大正初期,我国的近代化有长足进展,民众间也产生了亲近西方文化的心情,即所谓大正民主主义风潮。但是原封不动的西方文化并不适合民众的口味,需要依日本人的趣味改良,梦二可以说是顺应了民众的这种心情,梦二的作品,既有西方风格,又决不脱离日本的现实,具有使民众能够理解的现实性,这点是他受人喜爱的因由。

就像森口多里所说,“梦二笔下的女子形象,既集中了非凡的想象,又明显保留着明治、大正时期的时代性,他笔下的女性既不是返回幕府时代的形象,也不是西化装扮的殖民地形象,确切地是明治、大正时期的形象。”这些形象既是新艺术派的长睫毛大眼睛的纤弱女性,又显见是脚踏低齿木屐步出横街的日本姑娘。可以说,梦二意味着西方文化的东方大众化。

蕗谷虹儿在这点上与梦二是相同的(梦二生于1884年,虹儿生于1898年)。可是在我国,梦二获得了远为崇高的评价。因为与虹儿相比,梦二的画更为规范,描绘了成人的世界,描绘的对象也是成人男女,内容也是人生的悲哀和生活的苦难等;虹儿却是面向少年男女,偏于童话形式和幻想色彩,少有人间烟火气。再有,梦二的绘画线条非常柔和和优美,而虹儿的绘画线条较硬,是日本人不那么喜欢的。相反,中国人对虹儿的喜爱,也许正是认为这样的绘画线条相宜,拨动了他们喜爱正统、完整形式的心弦;也许,因为只有虹儿一人偶然介绍到了中国。无论如何,重要的是梦二和虹儿的艺术世界都显示了亚洲艺术前此未有的内涵。刚才说过,浪漫主义是欧洲近代才出现的,要是以卡尔?贝塞的诗或是星堇诗派的那种甜美的抒情性为例,就成了用童话般的、忧郁的、颓废的语言表现的感性和美意识。

分析起来,这些要素是江户时代(1600—1867)以前的日本艺术所完全没有的。以浮世绘来说也是哪些,以据称给过比亚兹莱影响的英泉来说,虽然有****和颓废的倾向,却没有那种甜美和自由感。即使是那时的民间艺术如彩绘蜡烛和风筝等,也是色彩非常强烈,有种抑郁感。

这在中国也一样。借鲁迅的话说,唐代佛画的灿烂,线条的空实和明快,宋代院画的周密不苟(《论“旧形式的采用”》),是中国美术史的骄傲,民间艺术的剪纸和刺绣、室内装饰品等,无不极尽浮华,巧夺天工,但毕竟没有所谓原色的,前述那种近代西欧艺术所具有的浪漫主义要素。这里说的要素并非博大、豪华或庄严,而是薄弱并且存在某些缺陷的东西。可是它能给人以轻松而自由的感受,给人带来愉快的情绪,这归根结底恐怕是一种人道精神。

然而,这种要素在现代欧洲好像也没有了,艺术也蒙上了宗教的抑郁。由此可以说,这种可称为浪漫主义、人道主义的感情和美意识,是近代欧洲资产阶级革命以后,获得了自由(解放感)、确立了个性,生产力开始膨胀的产物。当然,因为资本主义孕育着多种新的矛盾,从中产生的事物也自带有病态,不久,就形成了所谓世纪末艺术。比亚兹莱等人,因为非常尖锐地展现了资本主义欧洲自由和病态的两面,所以,在资本主义发展缓慢的日本和中国,牵动了处在封建制度和资本主义缝隙间的青年们的心。

由虹儿的事例看中国,就明白中国不是直接地,而是通过日本从欧洲吸收一些东西。鲁迅留学日本,是要在日本学西方医学,对于中国来说,先一步进入资本主义的日本成了欧洲文明的窗口。虹儿为中国的青年画家们所喜爱,也体现了西方文化在中国的大众化倾向,和青年们对自由的憧憬。

青年的情况大体如上述。下面看看鲁迅个人为什么被虹儿吸引。

从置身中国这个环境来看,可以说鲁迅和青年们没有什么不同。然而,鲁迅已没有必要再从“西方文化的大众化”中汲取什么,他的知识见解也不是虹儿能够比肩的。读《鲁迅美术论集》,他介绍的德国凯绥?珂勒惠支、格罗兹、比利时梅斐尔特等人,在艺术方面,追求自由的精神方面,都远远超过虹儿,鲁迅给了这几个人以高度的评价,评论的数量也要多得多。

尽管这样,鲁迅还是将虹儿的画看作中国画家的创作榜样,而且把它贴在自己书房的墙上。这相当重要,如果仅仅说“鲁迅也不是完人”,这样搁过去的话就得不到进展了。

然而以我对鲁迅的了解,还不足以对这些做出分析,只有从《鲁迅美术论集》中鲁迅自己的话去探究。从中可以知道,鲁迅经常对青年画家们说,为民族的觉醒,要研究和尊重中国艺术的传统。另一方面,明确否定中国传统艺术中的趣味怪异,非现实性的夸张表现,主张返朴归真,让民众接受。在同样的意义上,主张积极学习欧洲文化,但不能迷失根本。

也许,这还是无法完全解答鲁迅书斋壁上的贴画,可是在我,却也不能知道得更多了,能想象的只是,少女趣味的清新之处,对置身于黑暗世界中的鲁迅有些许抚慰。在三千多年的古老枷锁束缚下,鲁迅的苦闷何等深重啊。

拙稿要提出的是鲁迅和虹儿关系的意外性,止于上述。连带产生的疑问是,现在的中国绘画是否实现、继承了鲁迅的思想?我看现在确实已有了让群众易于接受的画,但是还缺少心灵的倾诉。有些表现手法是西化了,但内容违背了中国的传统、或是极力排除了欧洲近代精神中人性解放的要素。

鲁迅先生那样受到举国尊敬,为什么其思想的这一部分未被继承呢?从上海鲁迅旧居摘除了虹儿画的这件事上,恐怕也能判断出,在今天的中国,它是受到否定的。可是在我们看来,鲁迅指导下的版画,优于现在所见的作品,有关这个问题,在中国是作何评价呢?

西欧近代资本主义产生的东西,我不敢说对全体人类社会都必要。我们在自己处身的社会中感觉不到现代中国绘画的魅力,说不定它合乎中国人的口味。而且,也许认为现代化必须走西方的道路是错的。

不过,事实上艺术是能够超乎历史条件、社会条件和个人嗜好差异,成为人类共同的精神财富的。那么,说不定中国将以中国独特的方式现代化,并创造出人类普遍接受的艺术,我愿相信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