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关于温柔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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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三十岁心情

为30岁写篇文章,这已经是多年的愿望了。但是30岁的时候,却放弃了这种打算。现在过了30岁已有2年多的时间了,却写下这个题目,内心竟充盈着少有的宁静。

在19岁和20岁的时候,我对30岁这个年龄充满了幻想。那时候,我正在读大学。从大学图书馆走出来后,总是情不自禁地来到校园门口,校园门口有一道火车铁轨,这铁轨从哪里来又通向哪里,我一直没有搞清楚。只发现铁轨很忙碌,隔不长时间,总有一列火车吐着白气怒气冲冲隆隆而过。在过火车的时候,学校门口与铁路交叉的街道上,便逶迤的排着一长溜车辆与人流;火车不紧不慢地过去后,车辆和人流便从相对的两个方向拥挤地通过铁路。我常常坐在离铁轨不远的一级台阶上,注视着这些大同小异重复出现的景象,在这些景象中,我尽可能地搜索年龄在30岁左右的男人和女人。我想从他们的神态举止甚至步履中发现30岁的生活内容与情景。我始终没有弄明白,自己在那个时候,对30岁为什么如此痴狂,几乎到了迷恋的地步。曾在静夜时分,追问过内心,这种对30岁的好奇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但内心竟是一片迷茫。对30岁的幻想与期望,培养了我的想象能力,我尽可能把想象变成文字,于是就有了《三十岁,一枚金纽扣》和《表示存在的第二种方式》这样的小说。这些文字中,运用了大量的篇幅来假想30岁时自己和同学的生活情景,在今天读来,除了矫情以外,实在是天真得厉害。

还有一次经历,令我想起来感动不已。那时我已参加工作好几年了,但离30岁还有几年。一个夏天的黄昏,去朋友家玩,朋友家没人,便在他家楼下一棵树下席地而坐。那是一棵柳树,树枝低垂着,将消瘦的叶片浸在窄窄的一渠流水中。我背靠着树干,眼望着面前有些混浊的流水,闲暇中猜测这渠水从眼前流过后,首先会淌进远处哪一块稻田。就在这个时候,流水中出现了一叶用红色透光纸折成的纸船。红色小船折得玲珑可爱,在悠悠渠水中急急地流下来,它与周围绿草构成强烈的反差。它一下子引起我注意。我正想迅速将纸船捞上来时,从上游跑来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儿,穿着白色短袖衣裤,胖胖的,伸长了双手做着捞纸船的努力,并追逐而去。我为小孩担心着,怕他跌跌撞撞的步伐稍有不稳便掉到渠水中。但事实是我的担心纯属多余,小孩子身后几步远跟着小孩子的父亲,他显而易见是个30岁的男子,白白净净显得漂亮而儒雅。孩子边追逐纸船边问身后的爸爸,纸船会流向大海吗?还没等爸爸回答,又问纸船为什么不会翻?爸爸满脸慈祥和愉快,努力回答孩子连珠炮般的问题,甚至显示出思索和为难的神情。孩子的爸爸经过我坐的地方时,脸上有了一种害羞的表情,大概是为了刚才向孩子撒谎说纸船会流到大海这句话吧。我留意着孩子爸爸脸上那种满足和犹疑相掺的表情,这表情藏在半是青春半是风霜的脸上显得格外生动。我一直注视着他们,直到他们从我的视野中消失,我内心感到一片空明,我想,30岁真好。

可是,真正到了30岁的时候,甚至在接近30岁的时候,才感觉到了一种灼热,才发现30岁不是好玩的:30岁就像太阳下闪闪发光的一块东西,远望去五彩斑斓,越接近它,光环越黯淡。而真正站在了它的面前,却发现那闪闪发光的东西突然从眼前消失了。回顾四望时,发现身边的景物突然间陌生起来,自己仿佛置身于一片茫无边际的荒原之中。茫茫无际的荒原啊,四周寂静如夜,却又找不到一块路标。

也许这样的感受这样的描述过于灰暗,但无论如何,30岁的确是一块诱人而又令人恐怖的风景或地带,这块风景或地带的长度与宽度用数学概念是难以确定的,但这一地带成为人生的一道分水岭,其两端的风景的确是相异的,最明显的是对生命时限的感受。30岁以前,总觉得自己还像一棵正抽枝长叶的树,只有到了30岁时,才可长成一棵参天之木;而刚过30岁,便有老之将至的害怕。从盼望长1岁到害怕长1岁,这一盼一怕,即是30岁风景最大的特点。2年前,也是这样6月底的酷热的夜晚,我光着脊梁,穿着短裤,在窗外一片麻将搓打与划拳喝酒相交织的声音中,铺开稿纸,写下了《三十岁心情》这样一个标题。仅仅只有这5个字的标题,便没有下文了,不是不能写下去,而是被妻子的一句话把我对所有关于30岁这一话题种种感受一下子搅碎了。

那个夜晚,是我30岁生日刚过的第六天,从10年开始准备的一篇关于30岁的文章,恐怕一出肚腹,便是个很成器的东西了。而妻子目光一投向这个刚取了名的文章,我孕育了10年的文章在不到一分钟便流产了。妻子说30岁是一道坎,不要张扬你30岁了。这是妻子当时话语的大概意思,原话似乎更传神一些。妻子的这句话使我顿觉毛骨悚然,觉得有许多眼睛盯着我,就仿佛一只羔羊长肥了,正为自己有一身好膘而兴致勃勃时,突然有另一只羊告诉它说,你别说你已经有一身好膘了,你一说,你马上会被刀子宰掉的。事实上这样的比喻仍然是不贴切的,妻子的意思里含有玄学或宿命的色彩。她接着告诫我说,凡有要填写年龄这一内容的东西,要么加1岁要么减1岁,千万别说自己30岁。我尚要追问这一说法是否是传统禁忌或有据可查时,但一看妻子满脸的郑重,便立刻噤了声。于是一篇文章就此画上了一个句号,从此便放弃了继续写这份文字的心思。更为奇特的是,30岁这一年在我的履历上是一个空白,即30岁我所做的一切都记在了31岁的名下。现在两年过去了,我常常有一种奇怪的想法,不知道自己是否经历了30岁这一时段。

尽管在形式上有意忽略乃至隐瞒30岁,但实质上30岁这一时空跨度却又实实在在从我肉体和心灵上辗踏而过。

30岁无论在哪种意义上,都很像一座山梁。在你费劲攀援之时,总觉得山顶风光独好,可一旦攀登到峰顶,才蓦然心惊,发觉紧紧张张地攀登实在是犯了一个错误。因为一旦你上了山梁,回去的路已经像巧克力在火中熔化一样伴随着你的每一个足迹塌陷了消失了。这时你已失去了过去,甚至失去了现在,你所拥有的仅仅是山梁的另一边。

这真是一个悖论:我们一方面惧怕路途的遥远,深恐难以到达生命的最终驿站,另一方面,却又感觉生命的路途太短,不能够长久地走下去。生命就是在这种悖谬之中尴尬地选择和被选择着。

更为可怕的是,当我们刚刚迈出一步,脚后的路就迅速融化了塌陷了,变成了黑洞。你唯一拥有的是在记忆中回想走过的脚步,而不可能倒回去。

瓶子打碎了,水流了出来。

岁月就这样不可挽回。

30岁,当是人生的一个重大转折期,这几乎是一种先验的事实了。很像一次远距离的长跑,早就预定了一块界标,到了这块界标,不管你情愿不情愿,就宣告你已到了另一个阶段,但是,事实上,这块界标对个体而言,是缺少普遍意义的。

它仅仅是集体意识对个体所竖的一块期望与责备的存照,或者用通俗的说法是,一旦到了这块界标,社会或集体乃至亲戚朋友对你的要求便与界标之前大不相同了,期望增高,责备也增高了。

但30岁,实在是一个孤独的年龄。小的时候,有父辈们替你负责,替你摆平一切;青年时期,社会在同情意义上也会为你承担一些;同样,在暮年之时,子女和年龄常常也是挡箭牌之一。唯独在30岁时,人便要独自承担一切:下要为子女担忧,上要为父母挂虑,其中更多的是要在社会上树立自己的形象,做一个大家公认的30岁的人。30岁如我们现处的初级社会阶段,找不到一条现成的路,需要摸着石头过河。不能撒娇,不能嘻嘻哈哈,也不能唉声叹气,老气横秋;就像刚挂上果的梨树,已有众多期待的目光盯着,既不能禁不住风吹雨打而先期凋落,也不能过早熟透,必须等着季节,等着一点一点的黄透熟透。

两年来心境的变化,令我触目惊心,甚至常常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抚今追昔,感慨万端地浩叹了。但这浩叹从肚腹间涌上,忽到舌尖之时,顷刻间悄然溜走。因我明白自己是无资格来发这种感慨的。

处在人群之中,放眼望去,苍苍茫茫,不觉身在何处。“类”的概念,在这时又是何等的抽象和无用。面对生人,最怕的就是年龄这个问题。一旦被人问及年龄敏感而又迟钝,总要思虑再三,然后回答,但回答后的结果却使自己更觉茫然:倘有年长者,总是流露出一副你还嫩着呢的眼神,已够你消受一刻了;或有20韶华的年轻人,其目光更令人不寒而栗,仿佛在说这个年龄了还如此这般也太不自觉了。凭这份感觉,已大汗淋漓了。

常常感觉30岁的人,真如行走在一片沙漠中,孤单而无依靠。

已不知从何时开始,9岁的儿子已经能够看懂足球比赛了。常常坐在电视机前,一眼不眨地将一场冗长的足球赛看完。说起来不好意思,我一向是没有耐心看完一场足球比赛的,或者说根本就对足球这种据说是很男子汉的竞技不感兴趣,因而在别人大谈某场足球赛时,我便自觉汗颜。现在儿子能够观看足球比赛,并且能够在看完之后做出自己的评价,我感到自己的身体某一部分兴奋不已,常常禁不住为之而深感快乐。

生命如流,在我跨越30岁这一界标两年之后,回想30岁以来的心情变化,很有一种坐下来休息一番的打算。我觉得自己疲劳至极,浑身的关节都已朽了,真应该整修一番了。但却不能,留恋休憩是危险的,黎明之前船又该起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