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关于温柔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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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父子关系

子夜清时,匀如池水的夜静谧地围在身体的四周,有如一身轻纱遮掩在胸前,而呼吸拂动着轻纱的一角,有凉气拥至鼻翼,渐渐地就有了睡意,但是又不能安然睡去,强迫自己再次凝神细听,隔壁的房间传来儿子熟睡中平稳而稚气的呼吸,心中顿感稳定,一松懈自己也就跌进了深深的梦渊,梦是深沉的,尚未完全沉到底,就听隔壁房间通——一声闷响,知道坏了,却从梦乡中挣扎不出来,而妻子已经大呼小叫的光了脚丫扑向了隔壁,顿时梦醒,待赶过去时,妻子已拥了儿子在怀中,而儿子却龇牙咧嘴半睡半醒中左手摸着屁股右手托着左臂,灯光下已看见儿子左胳膊肘上被摔破了一块皮,其他并无大碍,心疼中不由得大笑。这是9岁的儿子第三次从床上掉下来。

儿子5岁时就开始尝试独自睡觉,然而仅仅只坚持了两周左右。初时,怕儿子从床上掉下来,在床边摆放了两只枕头,像砌了一道围墙,把孩子关了进去,为防万一,还在地上铺了毛巾被一类的东西,考虑孩子一旦掉下,减轻与坚硬的地面撞击的程度。两天后就大意了,将床边的枕头减至一只。等天亮后,床上景物依旧,地下的毛巾被也在,独独不见了孩子,头上顿时出了汗,慌忙中低了头,却见孩子抱着一只棉拖鞋龟缩在床下的杂物中,心疼地大笑,就绝不许孩子独自睡了。然而孩子很坚强,依旧要一个人睡,勉强不过,就半推半就同意了,但是孩子的坚强被一只张牙舞爪的老虎扑向他的梦摧毁了。孩子从梦中惊醒后的,似乎还想顽强地挺过这一夜,却发现自己的努力在刚才强大的老虎面前实在是不堪一击,终于坚持不住了,抱着枕头站在了父母的床前,站了多少时间,他大概也不知道吧,发现父母并没有理会自己,就索性扔了枕头爬进了父亲的被窝中。

第一次的失败,使儿子放弃了独自睡觉的努力,从此不提一个人睡觉的话题,并将他的妈妈流放在了单人床上,一过就是4年。

1996年的夏天,气候反常的闷热,简直让人难以消受,晚上的休息成了最难熬的时光。有一天早晨,在汗湿中突然想起睡硬板床的好处,就灵机一动趁儿子早起的当儿,把席梦思床垫翻了过来,在硬的一面仅仅罩上了一条床单,以减少热量。忘了将这件事通知儿子,结果到了晚上,如同往常一样,儿子通的一下又双腿一跳地跪在了床上,随即大叫一声,火烫似的跨下了床,一看,膝盖上活生生地蹭掉了两块皮,疼得大叫大闹,好不容易才劝着上了床,却坐在床上不愿躺下来。儿子上小学以后,身体就消瘦了下来,手摸上去似乎只有骨头,这样的身体睡在硬板床上实在勉为其难,正考虑要不要把床垫重新翻过来时,却见儿子抱了枕头和毛巾被走向了自己隔壁的单人床,并自己动手在床边用床罩给自己砌了一道“围墙”。

夜渐渐深了,于是就有了本文开头的那一段。

原以为儿子受挫,会赖着又不独自睡了,没想到他仍很坚强,硬是坚持了下来。于是心中就有了儿子长大了的喜悦,喜悦却总是加上了一丝难以道明的感伤,孩子越是独立,离父母的距离也就越是远一寸。

在我的记忆中,童年的时候,父亲总是沉默寡言,极少与我交流。我不知道这是由于当时生活负担过重还是性格使然,总之,整个童年时代,我似乎已经记不得父亲是否有过开颜一笑的例子。

大概就是由于父亲的沉默寡言,小的时候,我是很怕父亲的。但也在记忆中搜寻不到被父亲呵斥或打骂的印象。唯一的一次是,在和几个伙伴玩得忘了时间,将母亲交代急办的一件什么事抛在脑后而被妹妹催叫几次不理会时发生的一次冲突。当时似乎也是一个炎热的下午,我们几个坐在一座大屋的阴影处,面对面地在玩一种叫“狼吃娃”的方棋,我发现我对面两个伙伴的脸上充满了惊异和害怕的神色,我很奇怪,但依旧催促他们快些走棋,但两个人大张着嘴朝我身后张望着,我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正想回头,却觉得自己的耳朵被一只大手钳住了,我失声地叫喊了一声,就发现了自己的父亲。那叫喊的一声实际上没有完,就像一只蛇被拦腰砍断了,我恐惧地站了起来,乖乖地在父亲引导下向家走去。从我玩的地方到家门口大概有五百米的距离,用人们易于感觉的长度来说就是一里地,这段距离走了多久,我已估算不准,但事实上在这段时间里,父亲揪着我的耳朵一直没有松手,我们一句话没说默契地配合着向家走去。与其说父亲揪着我的耳朵倒不如说摸着我的耳朵,我感觉不到任何痛楚,但内心却充满了恐惧。我们一言不发的到了家,然后父亲把我交给了母亲。我记得母亲过来揽住了我的头,然后仔细研究了一番我的耳朵,接着就推开了我,我知道母亲发现我的耳朵完好如初,甚至连一丝被提的红印痕也没有看到,否则母亲是不会这样推开我的。那个下午,是我最为勤快的一天,我记得我不但卖力地办完了母亲让我干的事,还不由自主地挑了几担水,把家中的水缸盛得满满的,又拿起扫把把院子打扫了个干净,后来实在找不到活干时,我便意犹未尽地叹息了一声。记得直到晚上睡觉时,父亲才问了我一句:“耳朵疼吗?”我一时愣住了,不知道“耳朵疼”是什么意思,接着便恍然大悟,说了一句在我今天看来却很有水平的话:“现在不疼了!”父亲听了有些为自己辩解般地说:“我根本就没有用劲,要么耳朵现在还能长在你的头上?”这大概是父亲唯一一次收拾我,但我记得很牢。1983年,我已经是19岁的成人了,已参加工作一年多了,我的同事和朋友中有一个姓黄的,他比我大两岁,人很漂亮聪明,和我相处得不错。有一天他垂头丧气地来到我的单人宿舍,满脸的烦恼,我问他原因,他说他父亲打他。我觉得很可笑,他父亲我认识,也是一个性格开朗精精神神的中年人,是面粉厂的党支部书记,我觉得这是极不可思议的事情。看着我满脸疑惑的表情,姓黄的朋友撩起了自己的衣服,我发现他身上果然有被打的痕迹,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但随即就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心里顿觉温暖。朋友走后,我试着想象如果我的父亲在我这样大的时候打我,那情形会是什么样子,我几乎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一种景象来。

在儿子上小学三年级后,他常常也是做完作业后和同学玩得忘了回家,有时吃饭连喊几次也不回,突然间我就想起了父亲揪我耳朵的经历。便偷偷摸摸到了儿子身后,手已经够到儿子的后脑勺了,儿子却嘻嘻一笑,掉头逃跑而去;本来满腔的怒火,却被自己的笨拙搞得连自己也忍俊不禁。以后强作了正经,试着搞几次突然袭击,竟都不成功,于是便有了思考,想自己那次被父亲揪耳朵时,即使早发现了父亲的意图,也是不敢逃跑和反抗的,这中间的原因大概在于父亲的不苟言笑上,使我生了胆怯心理。随着儿子的独立意识越来越强,我甚至感觉到有点控制不住他,于是也想向父亲学习,在儿子面前沉默寡言或不苟言笑,但在儿子面前嬉皮笑脸惯了,强装或憋上一时半刻还可以,时间长了自己马上就露了底细,再看儿子早已摸透了我,对我的假装毫不在乎,这更使我觉得大为泄气,我想将来自己的儿子恐怕连我一句话都记不住。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我一直怀疑父亲的不苟言笑或称沉默寡言的性情的原因来自于他的不善言辞,有几次我为自己对父亲的这种怀疑感到内疚,我想作为儿子,有什么资格对父亲进行指责或分析呢?但不管如何,父亲的不善言辞却是真实的,如果有一个生人和父亲在一起超过十分钟时间,那他是会很压抑的。作为父亲,他自己也感到窘迫,感到内疚,所以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是很少到人多的场合中去的,他把许多时间打发在了不停地忙碌中,如把一件东西从这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或者又重新搬过来;如果实在没有事情可做,就找出一本书来读。父亲是近视眼,又不习惯戴眼镜,常常是把书放在离眼睛两三寸的距离来看,记得我上初中时,父亲看得最认真的一本书是《世界地图册》,他翻来覆去地看,以致那本书的封皮都因磨损而烂。直到今天,我仍没搞清楚父亲为什么在那段时间里不停地看一本任何意思也没有的地图册,这是一个悬念,我想连父亲自己也许未尝清楚。23岁前,我一直比较怕父亲,与父亲的对话和交流从没超过10分钟。25岁那年夏天的一个晚上,不知是因为什么事,我第一次和父亲争执起来,吵得很厉害,从晚饭后一直争到夜里11点左右。我发现我变得固执而狂妄,争吵的过程中有几次我的嗓音有了哭音,甚至有哽咽的感觉停留在喉结之间,整整四五个小时,我觉得似乎是我一个人在说话,在大声地吵闹,母亲和妹妹劝不住我。我发疯似的喋喋不休,抱怨的语言连珠炮似的射向父亲,后来才发现父亲只是静静地听着,这又使我感到自己被轻视了,又不停地开始诉说,诉说着眼泪就淌了出来,这时父亲披上了外衣,说了句:“你长大了,翅膀硬了,我说不过你,你好好想一想谁对谁错?”父亲说完后就走了出去,我激动不已,对着墙将自己的拳砸了过去,手上的疼痛减少了我内心的激愤。慢慢平静下来,就躺在了床上,想了许久许久,才明白自己错了,就翻身出了门,发现父亲坐在院中的一株杏树下呆想着什么。夜静得出奇,繁星满天,在静寂的夜的氛围中,我突然间觉得刚才的一幕实在荒唐可笑,尤其可笑的是自己愚蠢至极,似乎为了表现自己长大了,硬是把一件简单的事情弄复杂,还要和自己的父亲大吵大闹一场,非要弄出个谁对谁错的结果来。正在我要对父亲说对不起的时候,父亲站起了身,却说:“你个子整整比我高半头,我很高兴。”于是我就知道什么话也不用说了。现在父亲已经50多岁了,尽管话语很少,但和我的交流却日益增多,有时候说起话来没完没了,也免不了争执,但我总要认真地听,我知道在这个年龄,话里的经验要比我摸索出来的经验多得多。

屈指算算,人的一生实在是太短暂了,这样短暂的一生,到底能够做好多少事情呢?这似乎是个不成问题的问题。回答的方式之一就是看努力不努力,如果尽心尽力的话,总会干好不少事情的。然而这种回答方式却偏偏是一厢情愿的,最简单的例子是谁不想变着法儿的当个好父亲或好儿子呢?但却往往用尽了心思还当不了好父亲或好儿子,更不用说做一位好丈夫好妻子或好上司与好下属了。

儿子刚刚9岁,还没认多少个字,就竟然从书柜里找到一本书,有一天冷不丁地扔在我面前,嬉笑着说:“爸爸,你好好读读这本书吧。”一看书皮,就由不得火冒三丈,竟然是一本《如何做一个好爸爸》,我啪地把书一摔,便呵斥起儿子:“反了不成,教训起老子了。”儿子开始一惊,接着又笑嘻嘻地说:“这书是你自己买的,写着你的名字,还有买书的日期,你买书的时候,我还不到一岁。”早就忘了什么时候买过这样一本书,儿子这样一说,便忍不住翻开了书,果然如儿子所料,不但写了名字和日期,还写下了购书地点,真是铁证如山,由不得不苦笑,儿子见老子理屈便变本加厉,翻到了书的目录,指着一条要我念,就只好念:“不要因为一点小事就对孩子发火。”念完后不由问儿子:“你要我念这一条恐怕还有别的原因吧?”儿子并不正面回答:“你翻到42页吧,我已经给你折好了,一共3页,是对这条的解释。”我说:“不用念了,这种书你老爸一年也能写出个一两本来,到底是什么事,直说吧。”儿子这才吞吞吐吐地说他把我的剃须刀弄坏了。

由这样一件事引发,起初觉得可笑,但接着觉得问题很大了,仅仅有一个当好爸爸的愿望是不够的,这个时代的孩子实在是够聪明的了,当一个好父亲恐怕沿用传统的方法及手段是不够的,还要有足够的智慧,他可以用你买的一本书来教育你,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不认账是不行的,但运用智慧太多太过,对孩子又肯定是一种误导。当父亲的难于是就上了心头,觉得确实是该认真对待的了。

记得几年以前,我父亲从外地来看自己的孙子,孙子那时也才四五岁的样子吧,孙子有一段时间没有见爷爷了,便很生疏,叫爷爷叫得不很情愿,等熟了问起为什么不好好叫爷爷呢?孙子便说妈妈家的爷爷胡子很长,你没长胡子。

爷爷和孙子谈这些话时我不在面前,我那时做什么去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许多个日子以后,我回老家看父亲母亲,就发现父亲开始在下巴上蓄须,父亲那时年龄尚不足五十,我忍了好久终于没忍住,就问父亲为什么突然留起了胡须。于是父亲就讲起了当初和他孙子之间的那次纠葛与对话,刚听后忍不住大笑,但笑完后心里就觉得非常内疚,甚至产生了对儿子恼怒的心情,内疚与恼怒从心里升腾,不由自主地就上了脸,表情上带了出来,迅速被父亲捕捉到了,父亲说,其实我也该到了留胡须的时候了,我们回民,上了年龄就要蓄须的,你爷爷在世的时候,也是早早就留了须的。

和父亲关于留须的对话就那样结束了,但心里一直怏怏,总觉得歉然,却又有所感悟,这感悟几乎是用语言难以说清楚的,记得父亲年轻时脾气是很坏的,我们做儿女的,总是常常在父亲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出的,父亲竟然对一个四五岁黄口小儿的话那么上心,是父亲年龄长了的原因,还是有其他什么原因?

儿子渐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见和对问题的认识,于是与父亲的冲突多了起来,有时采用弹压的方式,但采用多了,连自己也觉得简单粗鲁了一些,就想变了方式,但变的方式又实在有限,慢慢的不自信起来,特别是面对儿子的诘问:“你会不会当爸爸?”常常有了恼怒加面红耳赤的感觉。

与任何事情一样,当父亲也是一门学问,需要深入学习的东西也是很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