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断断续续地研究了近两年中国诗歌创作的现状与形势后,试图作出一种描述性的结论:谢幕时无人鼓掌。但事实是诗歌尚在演出,观众却早已退场。这样的景致的确令人心酸,然而比心酸更为严峻的是一种担忧,即诗歌精神的疲倦与萎缩。诗歌代表着一种社会风度,是一种晴朗的、活泼的、纯真的、带有赤子之情的社会氛围,就如同深山或空谷中的鸟鸣与溪流潺潺,假如没有鸟鸣与流水的音乐,步入森林与空谷又是何等的寥寞。我真不知道我们在想方设法拥有一片森林时,却主动放弃了鸟的欢鸣,这种做法在人文意义上到底有多大进步?
现在每在日落时分,我站在窗前,看着黄昏中灰尘滚滚的大街上,人们表情各异地拥挤着向前奔走,我内心就产生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很想问人群中的某一位,是否有时间坐下来读一首诗或听一支古典歌曲,我常常为自己这种古怪的想法而脸红,不知道是自己堕落了或是别人堕落了。这种内心感受,使我常常怀念业已消失的时光,我想在普希金或者屠格涅夫的平庸的俄国时代,唯一装扮那个时期的恐怕就是诗歌了。人们对诗歌的热情,激起了一种英雄主义或古典伤感主义的情绪,才使寒冷的欧亚腹地不至于冷清和寂寞;而泰戈尔的印度时代,清凛的诗歌精神使处于盲目的宗教热情中的人们有时间回过神来,听听大自然的音乐,沐浴一回亚热带地域夜晚的月光;尤其令我感动的是中国的盛唐时代,那是中国的诗歌高峰,诗人们纷纷拥入长安城,他们手里拿着诗歌在长安朗诵,王勃、杨炯、卢照邻和骆宾王最先登场,之后是陈子昂,接着是孟浩然、王维、李白和杜甫,再便是白居易、杜牧和李商隐。皇帝和官僚们本人就是大文人或诗人,他们对诗歌是敬重的,对诗歌所传递的时代精神更是奉若神明。唐玄宗为了获得李白的一首诗,可以使自己心腹亲信为李白脱靴研墨,也许唐玄宗等盛唐统治者果真爱好诗歌,但在我看来,他们更看重的是诗歌所传达的一种社会氛围和一种盛唐之音。直截了当地说,唐玄宗所喜爱的是一种全民族的活泼的诗歌精神。那个时候,文人与文人之间的敬重是感动人的,他们间的友谊,开辟了一种时代风气,贺知章将李白推荐给唐玄宗,李白与杜甫,初识之际爱慕倾心,别后跨时空怀念,都为后世传下佳话。
我在翻阅了一些世界名人与先哲的言录后,最终为没有找到他们做过类似于“人类或时代不能没有诗”这样的结论而倍感失望,但我欣慰的是,每一个时代甚至每一个时期,都有一些或著名或无名的人在为这样一种结论而做着努力,“朝闻道,夕死可矣”的孔子首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以文化监察官的自觉行为编纂了《诗经》,并在他身后若干个时代匡扶着中国民族的诗歌精神,然而孔子说过“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之后数千年的今天,我们又何尝不发出“吾未见好诗如好利者也”的叹息呢?记得七八年以前的那个时期,那是我们这个时代诗歌活动最为活跃的阶段,几乎在每一个地方都可以寻到几位诗人,我常和身边的几位诗人朋友开玩笑:某个小巷里的厕所坍塌了,压倒了四个人,有三个是诗人,另外一个呢,被掏出了一卷墨迹未干的写着诗的卫生纸,医生捧着卫生纸读完后,说这家伙的诗风和我很接近。现在七八年过去了,我听到的是另一个类似的笑话,说一位手拿大哥大的某某公司的经理,走到一幢楼前,对着某一扇窗户喊了一声王经理,几秒钟后,楼上同时打开了七八扇窗户,露出了七八个王经理的脑袋,楼下手握大哥大的经理恍然大悟地说原来这是一幢经理楼。笑话虽是笑话,但反映了时代的变迁或者沧桑,更传递了一种社会的风气。我的一次亲身经历足可说明这种变化,不久前一位曾经是诗人的朋友发了财,请大家聚一次,饭局上有人建议交换一下最新的名片,我发现手里拿着的八九张或精致或粗糙的名片,上面都冠满了经理的头衔,我说过去各位都是诗人啊,他们却一起喊,认为我是揭他们的短,于是我很糊涂,是诗人的桂冠名贵还是名不副实的经理的头衔珍贵呢?席间,昔日的诗人们腰间的BP机不时发出鸟叫声,此起彼伏,确实是显出了与七八年以前同样繁荣的另一景致。我想,如果在这个饭局中果真有一位诗人,即使他是里尔克或是戴望舒,他也会相形见绌不由自主的自卑,起码应该英雄气短三分,这绝对怨不得昔日的青年诗人们,也怨不得假想中的里尔克或戴望舒,他们没有错,他们只是与一种节奏要合上拍,否则他们会自己淘汰自己。
但是,当那些当年立志为诗歌献身的先锋与前卫派诗人纷纷舍弃诗歌,去做经理、商人或官僚的时候,我们的确得为诗歌担忧了,当然担忧的不仅仅是诗歌创作和发展,诗歌总会有人创作也会有人去读的,担忧最深刻的却应是一种诗歌精神的疲倦与萎缩。当诗歌精神中,那种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疲倦之时,的确应当引起我们的警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