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1992年前后,我醉心于阅读和研究索绪尔与列维-斯特劳斯的语言文化学说。这两位外国人以语言为研究文化的出发点,将语言简化为所指和能指两个部分,使语言由本质变为可供操作,于是语言的前后左右延伸的可能性变成了现实。那个阶段,我深受这一批评学的鼓励,感觉文化发展的一个新时期会因这一学说而来临,因为语言能指功能的提出与确立,对于改变语言在描述对象与事物时已显露的贫乏苍白和捉襟见肘的尴尬具有无限的意,因而无疑将扩展文化的内部结构,给了文化以无限发展的可能性。然而一年后的一天,在北京的某个街头,我突然间如泄气了的皮球,失望得要死,我看见一辆被北京人称为“蝗虫”的面的的车尾部贴着几个字:“我太小,别吻我。”我呆呆地站在那个街口,接着看到了另一辆出租车尾部的一行字:“千万别碰我屁股,我怕疼。”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不知道要哭还是要笑,我想索绪尔他们辛辛苦苦终其毕生才创立了语言所指与能指学说,但这些外国人做梦也许都想不到他们的学说恐怕还未翻译到中国,已被中国人俏皮地实践了,假如索绪尔等人看到这一景象,恐怕也要汗颜自己的自以为是了。当然把索绪尔和列维-斯特劳斯的语言文化学说与一辆出租车尾部的警示性质的俏皮话扯在一起,难免牵强附会,但出租车尾部的语言现象却形象地阐释了索绪尔他们的语言所指和能指学说。
由“保持车距”到“小心,离我的屁股远点”,即是所指和能指的理论精髓所在。但我却不知道,这一变化到底给我们的文化景观带来了什么?是温柔?温暖?俏皮还是放浪?无序或者是被放逐?
语言是文化的外衣,语言更是文化的内容要素,语言变化的程度在某种意义上也代表着文化变化的程度,从而昭示着社会的风度与器局。过去人们说话或写文章总要想到孔子的《春秋》,常讲“春秋笔法”或《春秋》的“微言大义”,所谓“微言”是在表面看起来是平和的语言、不太重不太要紧甚至不相干的话,如果以文学的眼光来看,几乎毫无色彩、平淡如开水;但在《春秋》的精神上看,则每一个字都有每一个字的分量与意义,不能轻动,因为每个字中都有大义,有很深奥的意义在里面。所以后人评价《春秋》说:“孔子著《春秋》,乱臣贼子惧。”为什么害怕,说明了语言的力量文化的力量。现在每次进书店,我内心便惴惴,觉得进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且不要说翻开一些书的内容来看,仅浏览一遍书名便觉心悸,《裸爱》、《骚宅》、《黑死》、《天杀》……使人如入一股黑昏的旋风之间,萧煞之气令人汗湿淋漓,这也是一种语言的力量和文化的力量。当然为与装潢富丽堂皇的都市商场取得同样的价值利益,我们不能过多地苛待虽惨淡经营却依旧灰头土脸的书店,但文化自古就是与“争利于市”的商品世界相抗拒的,并在一分一寸一滴一粒上校正着商品世界与商品行为,而现在是“西风压倒东风”,文化亦步亦趋地追逐和跟随着商品的世道。其实,文化味儿并不体现在穿金戴银钟鸣鼎食上,那是从血液里从气质上透射出来流溢出来的一种品质,耐得饥寒而不失其雅致之风。标示着语言与文化成就感的书店已失去了文人雅士的君子之风与蕙兰之气,书卷香、文化味被掺进了铜臭、酒气和功利市侩之味,更弗论其他去处了。
一次和朋友去一家小饭馆吃饭,正值酷夏,被热逼迫着,我们几位都愁眉苦脸,不愿说话,怕身躯内的热气涌出来,更增添空气的热量。突然一个朋友扑哧笑了出来,我们均感突然,大惑不解之际,这位仁兄指了指我们旁边桌子上的两位女性,愣怔片刻,我们几个都不由自主的忍俊不禁。两位女性年龄虽然在已婚未婚之间,其貌也代表了这个城市的上等水平,她们大大咧咧地坐着,手上捏一块方帕烦躁地撩开裙子一角扇着热风。大概也是太热的缘故,两人都穿着俗称“老头衫”的棉织短袖衣衫,这短袖衫穿在她们身上也确实使人感到被抬高了身价,但问题是衣衫的前胸上印着字,而且是红色的很醒目的字体,胖点的女士胸前的字是避暑山庄。瘦点的女士胸前的字为: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我们几个收回目光后,又各自相视一笑,席间另一位在我们快要忘却这件事时,嘟嘟囔囔说了一句无头无尾的话:她们真会为自己的身体部位命名,真******恰如其分。这一句话又使我们捧腹大笑。笑后就又议论起文化这个话题来,从台球在西方的贵族化堕落到中国的街头痞子性一直扯到文化的轻浮和放浪,渐渐地脸色都有些激愤,而激愤中却凭添着诸多的无可奈何与尴尬。朋友都是文化人,其中几个还是硕土或研究生,免不了书生意气,激扬文字,散席时却个个垂头丧气,一副孔乙己的模样。回家的路上我却忍不住又笑,笑的原因恰恰相反,我想那两位穿文化衫的女人此刻也许正交头接耳地耻笑我们几个,她们一定会说:几个傻帽和笨蛋,酸臭无比。
文化的放浪或被放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现在到了什么程度,还会发展蔓延吗?其后果如何?这是近期一些学者们所担忧的问题。在某一个晚上,我坐在阳台上纳凉,听到了一个人在马路上唱歌,起初我没有注意,接着觉得歌有什么地方不对味,便凝了神细听,听到了这样的歌词:“外面有个情人,家里有个爱人,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哪个更好……”我忍不住哑然失笑。那人唱得很认真很投入甚至声情并茂,没有一点调侃或放纵的意思,这使我深思,觉得什么地方出了差错,有一线清晰了但又瞬即暗淡的灵光从脑中划过,想追寻清楚却又无从想起,苦恼之间却又蓦然惊觉,想起文化的放浪恐怕不只是文化本身有什么问题,而是文化所对应的时代精神与生活情境情趣在变腐,而文化特别是传承千载的规范文化已不能对其进行校正反而被引诱,也逐渐轻浮和放浪起来。
据称《诗经》是从当时时代中不计其数的以怨妇思夫为主要时尚的诗歌中,经沙里择珠,编辑出了主题明确内容健康反映进步时代精神风尚的诗歌总集,从而匡正了时代的不良文化风气,而今天呢?文化一旦遭到被放逐的地位并渐次放浪起来,其后果就不是一代人所能担当得起的。
静夜思考这些被大众忽视的问题,实在是一件疲倦而乏味的事情,而思考本身也会令人嘲笑,但明月当头,我心清如水,为着自己内心的一角洁净,我还得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