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关于温柔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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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心灵的瞳孔

我小的时候,是个胆怯的孩子,胆怯并且害羞。在我的记忆中,我似乎没有独创性的做过任何一件好事或坏事,即使有了一个很好的主意,也总是深藏在肚腹中,等到别人去做了,然后才跟着做,或者等不到别人了,就去告诉人家。因而在我看来应属于我的荣誉或者错误,总是别人排在前面,我仅仅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尾巴。这种胆怯与害羞的秉性是先天遗传还是后天培养,已无从考证了。但从总体上来看,是与当时我的家庭环境有关的。

我出生那天,我爷爷刚从劳改队释放回来,虽然释放了,但仍戴着“现行反革命”的帽子。据说我爷爷带着它破旧而简单的行李跨进我们家大院时,我刚从母腹中落地,那天是1964年5月25日,爷爷对这个日子充满了热爱和自豪,并不迷信的他,在第二天劳动时,对一位老贫农说,我孙子出生的日子太好了,5月25日,不是官就是武。这位善良的老贫农却露出满脸不屑,近乎恶毒地说,可惜的是你孙子生在一个反革命家庭。那个时候,虽然我爷爷已走出劳改农场,但仍然戴着“四类分子”的帽子,其后不久,我大伯也被送进了劳改农场,一进去就是10年。大伯是新中国成立前就参加工作的,17岁时给一个解放军团长当警卫员,他没有读过书,难免说错话,说错了话就被判劳改。在大伯还没有走到劳改农场时——那时宁夏的公路不像今天这样,四通八达,从泾源县到劳改队据说要走7天。做小学教师的我的父亲,却写了一篇报告文学(其时尚无报告文学一词,充其量算是通讯或特写罢),他在颂扬一位舍己救人民公社羊群的牧羊人的同时,还不识时务的捎带表扬了一位地主分子的儿子,因此他也需劳动改造,以换换脑筋,树立正确的世界观。就此我父亲被送上了劳动改造的路途,但是父亲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他在走进那个人满为患的农场后的第三天,翻窗逃了出来,开始了长达两年的流浪生活,等他觉得危险已经过去回到家中时,我已满三岁了。一个并不大的家庭中,竟有三个“反革命分子”,这就是我一来到人世,所必须接受的家庭环境和社会背景。

记忆中我已找不到我是否遭受白眼和唾弃的例子,有的又多是母亲的教导,要我别惹事,尽量躲着凶狠的人,人多的地方别去,母亲说石头大了绕着走。现在每想起这句话,我就觉得眼泪要涌出眼眶。母亲把她在逆境中所获得的屈辱的人生经验浓缩为一句话,从我懂事起就不断地向我灌输,直到前两天见到母亲时,谈起一些社会上的事,母亲又这样告诫我。

我听后笑了笑,告诉母亲说,现在我已经不想再绕着走了,我现在倒想做那个大石头。我说的是心里话,从小到现在,的确按照母亲的教导,绕着石头走了20多年,但当遍地都是大石头时,又怎么绕着走过去呢?

记得最清楚的一件事是我刚上小学六年级时发生的,那时正是“全国山河一片红”的时代,与中学生加入“红卫兵”一样,小学里也开始了加入“红小兵”的热潮。记得我所在的小学,伙伴们每人都领到一枚菱形的臂章,塑料的红底上印着“红小兵”三个字,别在破旧的棉袄衣袖上,煞是好看。全班偏偏我没有,我趴在课桌上抬不起头来,眼泪把爷爷刚给我买回来的一个新本子浸透了。那是我第一次觉得人有等级差别,它深深地伤害了我的自尊心,尽管第二天爷爷也不知怎么搞到一枚臂章,在油灯下戴在我右臂上,并告诫我别让别人看见,但我决然不戴,甚至仇恨地将那臂章摔在了雪地上。上初中时,政治形势的弦已松弛下来,已到了1978年,因为学习好的缘故,学校发展的第一批团员名单中有我的名字,我把这消息告诉母亲,本应该感到高兴的母亲却一夜没有睡好觉,第二天她问我,万一入不了团你会难过吗?我觉得母亲的话真是多余,心想我如果入不了团还有谁能够入团呢?就说放心吧。但是我还是发现了母亲忧虑的表情和难言的神色,果然麻烦来了,在填一张政审表时,我发现在亲属政治面貌栏目内,我所写的人都是地主和反革命,于是我便明白了母亲的忧虑。后来我还是被批准加入了共青团,那年我勉强15岁,但心里却留下来世事艰难的烙痕。

大概是与母亲要我别到人前去的教育有关,更多的是因为与同伙相比低一头的原因,从懂事起,我就是一个害羞的孩子,在生人面前不敢说话,在公众场合总是低着头,从小就有卑怯的心理。记得最清楚的一件事是小学四年级时,学校里住进了一位女军人,她白净的脸,大大的眼睛,颀长的身材,真是漂亮极了。她讲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一开口就露出洁白如玉的牙齿,她非常喜欢我,总要东长西短地跟我说一些话,而我却扭捏不停,低眉顺眼地盯着脚尖,对她的问话不敢回答。这位女军人有一副好歌喉,她闲着的时候,就来教我们音乐课,一次她又走上讲台,换下了我们的音乐老师,音乐老师是个未婚小伙子,从他的表情里可以发现他对女军人充满了爱慕。其时他正教我们唱《**********就是好》这首歌,女军人一进教室,他便诚惶诚恐地走下讲台,请女军人给我们教一首更动听的歌。女军人并不推让,落落大方地教我们唱起《红星闪闪放光彩》这首刚在城市流传的歌,她教着教着便兴之所至,要我上讲台和她共同唱一遍,我惊呆了,虽然听话地走上了讲台,口里却如同塞进去了一团棉花,双腿抖个不停。在她的鼓励下,我开了口,发出的却是一声怪调,引起全场哄堂大笑,我无地自容地跑下了讲台。后来她又请上去了一位同学,那同学和她一起合唱,唱得好极了,但在座位上,我却对自己恨得要命。女军人后来又去了别的地方,但她的音容笑貌一直深藏于我内心,即使今天我面对穿制服的女性,胆怯和害羞仍未因时间的流逝而有所改变,在很多时候,人们都在跟别人斗争的时候,我却仍然在进行着与自己的斗争,这使我失去了许多机会。但我所坚信的是,我以及我们大家的后代不可能再遭受这种心灵的摧残了。

我记得你去秋的神情。

你戴着灰色贝雷帽,心绪平静。

黄昏的火苗在你眼中闪耀。

树叶在你心灵的水面飘落。

那个午后没有阳光,周围很安静。我躺在宿舍的床上,望着窗外毫无变化的天空,心里格外安静与平和。我耳朵里一遍遍响起聂鲁达《第六首情诗》中的这几句,它们如同一些雨滴淋湿着我的思绪,使一些禾苗破土而出般的感觉在我心里缓慢蠕动。我仿佛一个初次怀胎的妇女,内心充满了甜蜜,我想又有一部小说在我肚腹中诞生了。这种念头令我忐忑不安,就像一颗种子掉进了泥土,它没有想到发芽,但它却浑身鼓胀起来,一种要破土而出的冲动令它既幸福又恐惧。

这样的时候实在不多。

当和平与激动同时出现时,我真不知道选择哪一个。

我不愿翻起身来,桌上的电话救火一样响了又响,但它打不动我,即使电话那边已开始冒烟,我也绝不放弃我此刻的幸福和伤感相互缠绕的心境。这心境是不容易碰到的,碰到了就不能轻易放走。

今夜我能写出最悲凉的诗句。

想到我失去了伊人,感到她已离去。

望着窗外毫无变化的天空,在睁眼睛闭眼睛的交替中,我寻找着一个进入故事的起点。

一些已经过去或者还未来临的瞬间在我记忆深处永远地定格了,它们在定格的同时,甚至带给我一种近似幽怨的欢乐,这欢乐如同一袭透明的纱巾在我的意识中轻轻飘荡。我觉得身体的重量在慢慢地消失,好像变成了一个很轻很薄的东西,我觉得自己已进入了一个故事,故事中要经过一道缓缓的山坡,山坡上还有一些没有融化的积雪,我慢慢地耐心地爬上山顶,我看到傍晚时分的暮色里,一个炊烟四起的小村落安详地卧在我的脚下,它的形态如同一只温顺的狗,我带着笑意向村落走去,去走近一顿属于我的晚餐。

一个多么诗意的故事,情节平缓。我决定退出故事,但我发现我已无法退回了,退回的路被一座高大陡峭的山所阻挡。

我回头望去,顿感头昏目眩,眼睛所能看到的地方都是惨白惨白的雪,雪的上方是一片说不清是蓝还是黑的天空。

在这一刹那,我产生了对死的渴望,第一次不带恐惧地想到死亡。我觉得亲切,在俯身临近死亡时,能够觉得被死亡拥抱时温馨的快意。

但是还有一缕阳光照着我,我在寒冷中寻着光线的来处,我发现那是一座带有廊檐的破旧的桥,桥上还堆有一垛金黄的麦草,麦草被下午的阳光晒得温暖而感人。在草垛后面走出了一对漂亮的美国人,他们是一男一女,女的金发梳成马尾,男的胡须上还闪着阳光金色的光斑,他们都不年轻了,但我发现,女的依旧风姿绰约,腰身灵活,而男的却强壮如牛,他们手挽手走在廊桥上,忧伤而浪漫……于是,我发现我实际上走进了另一部已经出版并畅销的书之中,它叫《廊桥遗梦》。

我倾听着辽阔的夜,失去她

而更加辽阔的夜。

诗句跌落在心里仿佛露水降落在草地……

这就是一切。有人在远方歌唱。在远方。

记得很久以前,就读过一段话,大意是讲爱的性质和程度的,说世界上最纯洁的爱是母子间血缘和亲情的爱,接下来是狗对主人忠诚的爱,最后才是情人之间的爱。读这段话的时候,我正在上大学,也是正不知天高地厚的时期,拿这段话挂在口头上乱讲,觉得很调侃,但却并没有放在心上,只知道母子之间的爱的确是跨时空的永恒的,但狗对主人的感情放在情人间感情的前面,实在是损了一些。

但仅仅是几年后,才觉得当初所读到的那段文字的确是精辟之极可放之四海而皆准了。

人生就像一条船,总随着时光的河流漂向不同的码头。几年以前,生活的变故,使我已经年过半百的父母离开了居住了几十年的故乡,迁往另一个陌生的地方。母亲对故乡的怀念是悠长而深刻的,每每跟我讲起故乡的一些往事,总要说起我们家养的那条狗。那是一条普通的乡村狗,全身纯黑,只有四只爪子是白色的,仿佛刚从遥远的雪地里赶回来,雪还没有融化。因为其时我已在外地落脚、工作和生活,回到父母身边的机会不多,即便如此,那条狗对我也异常的热爱。但我是一个为生活而奔波的人,我的一切精力和智慧都穷于应付生存的困难,生活的内容对于我来说就是那些你不能绕过去的问题,就像双足陷入了泥淖,生存的问题使人陷入了实际。所以面对那条狗对我的种种亲昵举动,我匆忙的思维总是忽略而过,没有给任何哪怕是轻轻看一眼的回报,唯一所做的是因它雪白的四爪,兴之所至给它起了一个诗意的名字,叫“雪中回”,仅此而已。但母亲经常说到它,母亲说在我们家做出举家迁出故乡的决定后,那条狗似乎早就预感到了这一决定,它变得忧伤和魂不守舍。在搬家的一个月之前,每在天空升起月亮之际,它便发出凄哀的叫声,这叫声就宛如一个已懂事的孩子知道大人将把他抛弃或送给别人时发出的那种哀怜又无可奈何地哭声。叫声令我母亲彻夜难眠,思绪纷乱,有几次通过母亲的讲述,我似乎还能感觉到当时母亲的心境。母亲说,狗的叫声令她心乱如麻,有种大祸临头的仓皇,甚至动摇了搬家的决心。后来到乔迁的时候,母亲狠了狠心,将狗拴了起来,亲自拉着它把它送到了几里之外的亲戚家,分别时,她看见狗那种绝望的神情,竟然难以迈步走出亲戚家的大门。母亲的叙述要细致很多,我已很难用文字表述出来;最初几次听母亲讲那只狗,我总是不以为然,想母亲可能是借这条狗来表达她对自己生活了大半生的故乡的怀念,因而听完也就完了,从没有把母亲的话当回事,反认为她加进去了自己的想象,把一条狗说得栩栩如生,实在是没有必要。甚至有几次,听了几句我就断然打断母亲的话,说起了别的事。

然而几年以后,我出差路过故乡时,顺便去了一趟那位亲戚家,正坐在桌前喝茶说话的当儿,突然从门外蹿进了一条狗,直愣愣地向我挨过来,亲戚家的五六个人连喝带打也阻挡不住。狗已经苍老不堪了,连走路也有点要倒下去的样子,就是这样子,老老少少几个人硬是没有拦住,它一下就扑到我的跟前。我的反应也是极敏捷的,以为它要撕咬我,顺手举起一把椅子向它砸了下去,狗长长哀叫一声,就卧在了我的脚下,许久未动,接着慢慢地蠕动着半跪了起来,用两只雪白的前爪在我脚面和裤腿上摩挲着,又用头在我身上蹭着。我心有所感,却怎么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内心惭愧不已。亲戚们都面露诧异,似乎都明白了什么,又互相保守着一桩秘密似的。

这种情景弄得我满腹狐疑忐忑不安,觉得实在是冒失了一些,可谓打狗不看主人,因心里有了这层内疚,便不敢多坐,喝了几口茶,匆匆告别。出了亲戚家的门,狗还跟在我的身后,低垂着头,哀怜地哼叫着,并不时用头碰碰我的腿。为了表示我的歉意,我用手摸了摸它的头,它竟然一下子扑在了我的身上,并发出一串带着哭音的欢快的叫声;临上车时,亲戚终于忍不住,吞吞吐吐地告诉我,狗不是要咬你,它是要和你亲近。我愣愣地张大了嘴,不解地问为什么呢?亲戚才说狗是我母亲送到他家的,你没发现吗?它的爪子是白的,还是你起的名字,叫“雪中回”,你忘了吗?我一下子惊呆了,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觉得心里向上翻涌着什么,一些痛苦一些感激还有一些苍凉和怀念相杂的东西一起涌在了胸腔,内心被堵得满满的。我握了握亲戚的手,什么话也没说就上了车,当走到一处空旷的地方后,我下了车,独自一个人走着,走着走着,我的眼泪就涌出了眼眶,接着哽咽出声。几年来,面对许多难以排解的困难,面对生存的巨大压力,面对感情以及生活中的种种失落,面对误解、阴谋、中伤甚至欺凌,我都咬紧了牙关,没有吭过一声,但是在那个时候,因为这条狗,我却哭出了声。

这段往事已经过去几年了,我没有向任何人提及过,包括我的母亲。在现实的物欲横流的生活中,我逐渐把自己包裹起来,我不愿一些非我的欲望来引诱我、侵袭我,也不愿把自我乃至本我的那部分暴露在外。但我胸腔中还有一块松软而且敏感的地方,每隔一段时间,就像夜晚偷偷打着手电筒读书那样,我总要看看自己的那块地方,它是我灵魂所在,是最疼也最爱的地方,那个地方也珍藏着几年前的那段往事。

有只鸟在梦中栖落,

有一段歌声却怎么也够不着,

黑夜降临了,

我却听见金属的碰撞声。

我希望我能拥有一大段的时间来整理一下我的往事,把我的经历以及经验装订成册,起码也应编出一个目录,以便随时翻检;我期望我有足够的自由,有诉说往事般的安宁与平和,露出微笑闲看人间纷纷飞飞,做一个局外人傲视滚滚红尘何时消尽。

有很多回,有很多事,我苦思冥想,似乎弄明白了,但第二天我又忘记了。它们就像墙上一张发黄的旧照片,我伸手去取的时候,才发现那只是一个幻觉。

我是不是白想了呢?

有许多经验,有许多道理,我一夜夜的不眠,细细琢磨,我似乎搞懂了,但当我想付诸行动中时,却发现它们真正的一钱不值,就像过期的旧车票,我手里攥着它们,却不能登上刚刚进站的客车。

我是不是白白地浪费了几个很好的夜晚呢?

有许多发现,有许多感觉,经我一次次验证,我觉得属于自己独有时,禁不住要讲给别人听,但我发现人家也早有了同样的东西。

我是不是白高兴了呢?

于是我又想下去,我想到了:凡是我想到的别人都想到了,凡是我没想到的也就等于别人也没想到。

看来亘古至今,人们在反复地问着和回答着同一个问题。人们轮班地来做同一个猜谜游戏。结束之后是开始。

艾略特坐在一个窗户前写道:

给风的预言,只给风

因为只有风会倾听

旋转木马。

不知道为什么,每隔一段时间我脑海里就要跳出旋转木马这几个字。我总觉得这一特定词语是不是暗示着什么?我苦思冥想,始终没有想清楚。后来我索性把自己的身体放松,让脑海里出现一片空白,然后我猛然念出了这个词语,随即我便有一种明晰的感觉。搞懂了这个词语实际上代表了我心中对一些旧事物的怀念,也就是说一种陈旧感、历史感,以及对曾经辉煌但随之行将消失或面临被取而代之的事物的感觉,不能用一种明确的术语表述出来或索性被压抑变形,而被迫以旋转木马这样一种形象化的词语从我思维屏幕上呈现出来。旋转木马,旋转木马。

在儿子三四岁的时候,我经常领儿子去公园游玩,儿子别的东西不敢也不会玩,最感兴趣的就是骑旋转木马,一骑上去,便不愿下来,通常要连着骑两三次。后来孩子大了一些,去公园的时候,很少提出骑木马的要求,接着到八九岁时,到公园里我鼓励他再去骑一次木马,他却不屑地回答:傻瓜才玩那没意思的玩意。说完竟看都不看一眼木马。我一边为孩子逐渐长大而感到高兴,但同时内心又闪过一道并不明晰的惆怅。我想起几年以前,在银川这个小小的公园里,最热闹的去处便是旋转木马了,大人和孩子拥挤在一条窄窄的过道里,排成一条长龙,等待着轮到自己或自己的孩子去骑上一次木马。孩子骑在木马上,时高时低的颠簸着,父母们围在栏杆周围兴高采烈又胆战心惊地注视着,现在那种混乱的场面已一去不复返了;现在公园里已添置了更新鲜更有意思的游乐设施,旋转木马在很多时候竟然闲置起来,在我的感觉里就像一束曾经瑰丽的鲜花,招惹过蜂蝶,此刻年老色衰了,蜂蝶已被更鲜嫩的花引去了,它们只能停留在昔日的辉煌梦想中。我被自己这种俗艳的比喻弄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有一个下着细雨的下午,我被几个朋友约去吃饭,饭局就在公园旁边,站在马路上,在湿漉漉的雨丝中,目光穿过公园的铁栅栏,我再一次看见了旋转木马。它们在一片伤感寂静中站立不动,保持着或昂首嘶鸣、或奋蹄远跃、或低头沉思的种种凝固形态,我内心深处突然感动不已,我觉得它们似乎是有生命的,只是被一种突然而至的力量暂时定格了,它们还会动起来,这是绝对的事实。

一种历史的沧桑感扑面而来,我感到旋转木马的确是一种启示。

旋转木马,旋转木马,旋转起来!

有一天,我在一家宾馆里开会,主讲者是一位即将退休的老干部,他可能知道自己在数百人面前讲话的机会所剩无几了,便要把每一次机会都用足。他东拉西扯天上地下说个没完,我实在受不了他的说教,就离开会场,到了二楼的一个休息厅。我坐下后不久,就来了两个男子,他们很年轻,也很帅气,都戴金丝眼镜,从他们的衣着举止上,我可以闻出他们身上有一股书卷气,我知道他们肯定都是知识分子。他们进来后坐在我的斜对面,一个抽起了烟,另一个从包里拿出一份报纸来读。

尽管他们没有说话,也没有不安和东张西望,但我肯定他们在等人,而且是等女人。

为了证实我的猜测,我便抽起了第二根烟,我想如果等我手里的烟燃尽,还不发生什么,我只好去听老干部的讲话了。我正想的时候,觉得有一种沉重的感觉压下来,竟然来了一位40岁左右的男人,他穿得很随便,但手里却提着一个大哥大。他径直向两位年轻人走过去,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兴高采烈地说:“真是知识分子,很守时嘛。”说完他一屁股坐在了两个年轻人的旁边,两个年轻人都面无表情,但我清晰地感觉到他们很压抑。

手提大哥大的人一坐下,就打了一个响指,过来了一位侍应小姐,那男人打开大哥大一边拨号,一边说:“小姐,两杯龙井,一杯红茶。”

这时,我又发觉身边有清香扑面而至,我就知道故事已到高潮了,果然进来了一位妙龄女孩;两个年轻人立刻站了起来,脸上现出一片潮红,而那个40岁的男人仍沉稳地坐着,依旧对着大哥大说话,他仅仅用手拍拍自己身旁的沙发就算与女孩打过了招呼。

我知道结果已经出来了,输的肯定是两个年轻人。

虽然烟还没抽完,但我决定离开了。我离开的时候,两个年轻人似乎也准备离开了,因为那女孩已坐在了“大哥大”的身旁,而侍应小姐已端来了另一杯红茶。

《成长的烦恼》是一部反映儿童生活的美国轻喜剧电视剧的剧名,这部剧我没有认真看过,但对剧名却拍案叫绝,妈的美国人真是不得了,普通一句话竟涵盖了很多内容。

我发现儿子一直为能够替我们做些什么而苦恼着,因为他的苦恼我也苦恼。两代人的苦恼,真是成长的烦恼。

4月初的一个上午,天空中突然飘起了雨夹雪,在这样一种天气里,我开始担心起儿子来。儿子的学校离家有十几分钟的路程,我想儿子中午回到家时恐怕早已是浑身湿漉漉的了,而家中又无暖气,我想象着孩子蜷缩在沙发中的情景,顿觉得心里很痛,于是就希望孩子下课晚一些,待我回家后去接他。单位的班车路过家门口时,我正和座位旁的一位同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倏然间看见了儿子的身影,慌忙掉转头细看,果然是儿子。在满空白茫茫破棉絮一般乱舞的雪花中,透过雪花的空隙,我看见儿子穿着绿色的校服,手里擎一柄蓝色的雨伞,目光追逐着我们的班车。我顿觉一阵慌乱,不由地对同事脱口而出:“我的好儿子接我来了。”

班车停了,我跳出了车门。白色的雪花一接近土地,就化成了水,地面上聚集着肮脏的泥水。我看见儿子戴着白手套举着蓝色的伞在黑浸浸的泥地上向我跑过来,他绿色的校服与大瓣的雪花相衬,显得渺小而可爱。儿子到了我跟前,把伞递给我,然后又把手上的白线手套脱下来,我才发现他带了两双手套,里面一双红的是他的,而白色的却是为我准备的。我不知道当时的感受是什么,激动?轻松?或者沉重?我说,******你长大了,儿子却说,我生怕你中午不回家了,这场雪我已等了半天。

真是成长的烦恼。

后来到了妻子过生日的时候,妻子和我工作忙,都几乎忘了她的生日,但是儿子没忘。在妻子生日的前一天,儿子就开始清理他积攒的零用钱,堆了半桌子,他算了又算,然后就背上书包上学去了。下午的时候,他出去了,之后手里捧着两样东西回来:一样是一只并不精致的发卡,另一样是一小块生日蛋糕。于是妻子才想起了她的生日,我不知道妻子是否感动,但我非常高兴。我惊奇地发现儿子长大了。

儿子虽然懂事了,但依然是个8岁的小孩。

儿子最爱唱的歌是《做个小孩真不容易》。

成长的烦恼令人惊喜交加,成长的烦恼总是与快乐相并而行。

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叫“士”,是靠读书起家的,“学而优则仕”,读书的目的就是为了从政,为了当官,以“修齐治平”。

但是综观历史,有哪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当过大官?我一直有一种错觉,总觉得知识分子一个个身单力薄、面色苍白,怎能肩负政治权力这样庞大而阴沉的东西呢?所以真正的知识分子是与权力无缘的,或者只能在权力的边缘做牛马走。

但并不妨碍政治权力的把持者同时拥有知识,或者说,政治权力的把持者同时可以拥有知识甚至比知识分子更深刻的知识,但知识分子却不能兼得沉重的政治权力,这似乎是天然的界限,并非由某一个人能够规定。从气度、从胸怀、从做派、从攻守都可一眼望穿权力的把持者与知识分子的分野。

近代的启蒙思想家梁启超是历史上有名的学问家,当属大知识分子,当然免不了有从政的愿望,后经康有为推荐到两江总督张之洞那里任职。张之洞为试梁启超的才学,与幕僚们出了一个上联要梁启超去对下联,上联为:

四水江第一,四时夏第二,老夫居江夏,谁是第一,谁是第二?

梁启超才思敏捷,略作沉吟,随即挥毫写出了下联:

三教儒在前,三才人在后,小子本儒人,岂敢在前,岂敢在后?

梁启超的下联可谓滴水不漏,巧极妙极,而且书卷气四溢。然而与张之洞的上联比起来,就小气多了,少了那种胆气、霸气、纵横之气,襟怀、格局、气度的差异一目了然。

我的写作总是半途而废,为此我忧心忡忡,甚至常常会彻夜失眠。

是我的感觉老化了,还是我已经过了青春时光呢?我会偶然想到一种声音或气味,它在我眼前一闪而过,马上就消失了。它是那么美好但是你却抓不住它,我想这就是使我中断写作的原因吧。

在一些偶然的场合,有一种很纤细很微弱的感觉在我脑海猛然呈现,但当我试图抓住它时,它却消失了,即使我再想象再努力,也难复原它的神态,于是我只好停笔了。

曾经感动过我的事物——一个眼神、一个身影、一袭轻纱……我一遍遍回忆它们,但我无法捕捉到它们。

我从路的这一头开始,向另一端缓慢地爬行,我不知道前面有谁在等着我……

英国诗人约翰·唐恩在《祈祷文集》的第17篇中写道:

谁都不是一座岛屿,自成一体;每个人都是那广袤大陆的一部分。如果海浪冲刷掉一个土块,欧洲就少了一点;如果海角,如果你朋友或你自己的庄园被冲掉,也是如此。任何人的死亡都使我受到损失,因为我包孕在人类之中。所以别去打听丧钟为谁而鸣,它为你敲响。

我感谢唐恩的这段语言,它使我的灵魂受到了洗礼,我读它的时候,觉得自己宽阔极了。我工工整整地抄下了它,把它压在玻璃板下,忍不住的时候,我拨通电话,让一位朋友支好耳朵,把它一字不拉地念了下去。

后来我产生了一种冲动,把它复印下来,装在口袋里,准备送给每一个我认识的人。

十一

结束之后便是又一个开始。

这是一切的法则。

在这个春天里,我心情平静、神态安详。在农历二月二的那天,我去洗了澡又理了发,我属龙,据说二月二是龙抬头,可我始终是抬着头的。

抬着头看天,一片广阔;抬着头走路,心境愉快。

于是我捡起了聂鲁达佚落的诗句——

你需要的话,可以拿走我的面包,

可以拿走我的空气,可是

别把我的微笑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