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关于温柔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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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在雨中

下雨的日子,思绪总是很潮湿。——《黄昏时分》

在雨中。这是一个十分平常的无主语句式,当然也可以是一个词组,表示着一种特定的状态。但多少年来,这个词组却常常冷不丁地冒出我的心头,待要抓住仔细回味时,那种熟稔的念头却又倏地消失了。突然间出现又突然间消失,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之后内心便有故地重游物是人非的那种惆怅。于是便知道常萦绕心头的不是“在雨中”这三个简单的字的表面意义所能诠释的,而具有一种象征意义。

在雨中,对我个人而言,常常是一种泥泞的感受。

记得几个月之前,那种稍纵即逝的念头再次出现又倏忽消失之后,为重新唤回那份念想,便将书柜中的书搜寻了一遍,找了几十篇有关写“在雨中”的篇什来读,竟大失所望。其中不乏名家的作品,就是找不回心中的渴望,唯有邓荣坤《秋雨》中的末尾一段,颇有游移不定的伤感气氛:

秋风秋雨,带来的是生存的考验。如今窗外仍飘着潇潇细雨,不知家乡那棵年轻的向日葵,是否仍然无恙。

邓荣坤是我所不熟悉的一个名字,不知道经历如何,也不想去翻阅资料考其生平及创作情况,但作者飘移不定的文字却具有文字以外的穿透力,使我的内心受到慰藉。但细想所读过的各篇“雨”文,实际上都是将“在雨中”当作一种象征来写,都有其经验色彩,或有对生存与命运的暗示性把握,只不过与自己的心境迥异无关而已,这是怨不得的。

如果说见到雨或身临其境般在雨中,滋生感情总是难免的。因境造情,自古就有,既有如北宋名妓聂胜卿《鹧鸪天》中的“枕前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这样的孤寂凄清感受,又有“清风醒胃病,快雨破烦心”这样的简洁痛快淋漓的心曲。凡此种种,总是有根有由的,都是由境而情而感而思的,探究起来也是毫不费力的。但就我来说,却是不分时空的突然有“在雨中”的感受,使人惶惑不能自定。追溯根由却飘忽难定,体察感情却非喜非嗔,不明所以。仅仅有一丝如烟一般散开的情绪,留几秒的痴呆,接着又恢复如常,令自己也觉得可笑,但又似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心中常若有所失、徘徊不定。

去年夏天,骑车领儿子郊游,坐在麦田旁的一棵树下,听到了几声急切的鸟叫声,内心又产生了那种飘游不定的念头。儿子正玩得开心,也被那从未听过的鸟叫吸引,非要我告诉他这种鸟叫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告诉他呢?儿子不依不饶,就要我学几声那鸟的叫声,这是我所熟悉的。就学鸟叫:旋黄旋割——旋黄旋割——儿子觉得我学得很像,也学了几声,之后问这鸟叫声怎么是四个字呢?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我就跟儿子讲“旋”字是一个副词,是临时(做)的意思,把鸟叫声可以用现代汉语翻译为:边黄边割。即鸟的叫声提醒人们,粮食成熟了要熟一块就赶紧割一块,看着儿子似懂非懂的表情,想起了父亲在我小的时候讲给我的关于这种鸟的故事,就把故事讲给儿子听:

很久以前的古代时候,大片土地上长满了成熟的庄稼,一派丰收在望的景象,成熟了的庄稼再有几天就可以收割了,甚至一些田地已全部熟透只等动镰了。但人们还希望再熟透一些,迟迟不肯动手。就在这时一场罕见的大雨夹着冰雹铺天盖地而下,历经几天,使熟透了的粮食顷刻间狼藉一片,丰收在望却一下子化成了乌有。主人家的女孩在雨间隙的时刻,跑出家门看到了不堪目睹的景象,恨急之间,冲天而起,冲破雨帘,变成了一只鸟,不停地急切叫着:旋黄旋割。警告人们抓紧农时,庄稼黄一块割一块。

讲完这个故事后,发现儿子脸上一派肃穆,可以想见内心的感受。于是,也想到了父亲给我讲这鸟的故事时的情景,还想象到了父亲在爷爷给他讲时的景象,内心就很感慨。感慨之余突然间疑问“在雨中”的念头是否与遗传有关?是否在父亲和爷爷他们中间也常常蓦然会升腾起“在雨中”这样不明所以的感受?

一个农耕的民族,一个田间的民族,对“在雨中”的感受恐怕是其他民族所难以比拟的。

记得小时候,读到过一个外国故事,说一位母亲有两个女儿,一个女儿卖伞一个女儿卖草鞋。老母亲在天晴的时候,为卖伞的女儿发愁担忧,而在下雨的时候又为卖草鞋的女儿担忧发愁。后来一位有智慧的人对老母亲讲了一个解除担忧的方法:在下雨的时候为卖伞的女儿高兴,在天晴的时候为卖草鞋的女儿庆幸。故事的结尾说这位老母亲果然在后来的日子里生活得很愉快。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这则故事是很机智的,但漏洞百出。感情如果是能够如此轻而易举地改变,那倒实在是人类的大幸了。

在我的记忆里,家乡始终是一个阴雨连绵的地方,所以我曾写了一篇小说,题为《我阴雨连绵的故土》,并获了一次文学奖。我在重新翻读这篇小说的时候,似乎觉得自己的四周还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我的内心格外沉重。这篇小说是很矫揉造作的,但场景和人物经历却是非常真实的。读它的时候,我内心波涛汹涌,眼里噙满了泪水,我似乎又看到父亲母亲在雨中歪斜的身影。回首这些往事,我对今天自己舒适的生活充满了厌恶,内心的歉疚也一层一层加厚。觉得自己也应该去雨中淋一淋,在泥泞中走一走,要千万把根留住,把那份想念蓄在胸中。

1980年的时候,我刚十六岁,去外地求学仅一年多,暑假回家之时,正逢家中翻建老屋。老屋拆得剩了一间,而新屋也刚刚盖了一半。请来的工匠和前来帮忙的邻居亲戚刚吃过午饭要动手架屋梁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雨哗哗而下,几十个人在泥泞中忙乱一气后,终于招架不住大雨而挤进了仅剩的一间老屋中。大家不停地咒骂天气,咒骂一阵再出去望一会儿天,看何时能停雨。然而天气似乎听懂了我们对它的咒骂,赌气似的索性就下个不停,工匠和亲戚邻居们安慰我们几句就回了各自的家。我一遍遍跑出家门,身上淋着雨看天气的变化,祈求尽快停雨,直到现在我似乎还能感觉到自己当时急切而痛苦的心情。父亲一遍遍把我从雨中拉回来,父亲说我都不急你急什么。听了父亲的话,我心里安稳了下来。因为在我的记忆中,每在雨天父亲的脾气便格外的暴躁。我不停的在那一间小屋里踱来踱去唉声叹气,除此之外,我还留心着父亲的情绪,看他是否也还急躁或叹气。但自始至终,我发现父亲都安静地坐在木椅上,一声不吭,这使我感到震动。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总能想到这一天父亲的沉稳和安详。雨哗哗地下着,盖了一半的新屋随时都有可能坍塌,但父亲神色自若,这真是奇特的情境。终于有一天我明白了这是父亲专门给我上的一课。

在落下的种子雨中

天国的种子

在我的脸上

落下——我又听到

像回声一样

那温柔地踩在

天国无声的地板上的声响

在下雨的日子里,我总是很急躁,心绪翻滚不能安静。在我急躁之时,我总能想起急躁的小说家劳伦斯的《秋雨》中的段落,我感到偏执而又激情的劳伦斯此刻是如何的安静,我的心绪顷刻间就平静下来。

在这里给予我的

所有的痛苦中

几乎再不可分

像雨一样落下

劳伦斯强化了典雅和深邃的语言,我无法叙述这位痛苦的小说家何以如此的平和,把他那战栗的灵魂用诗的语言轻轻遮住,使他小说中的泥泞在诗中消失了。也许他小说中的工业化噪气污染了他的胸腔,他需要在雨中休憩,雨使他充满工业铁腥气味的长发显得湿润,他在雨中觉得心平气和。

但我呢?

清晨从梦中惊醒之后,雨已响成了一片,一时心头茫然,不知身在何处;凝神细听,雨是很大了,敲在铁皮上、滴在水洼中、打在房脊上……同一种雨,不同的声响,形成了嘈嘈杂杂的混合音。仔细想想,才明白身处何地何时,心头顿觉轻松和安逸……几年来,每从雨中惊醒后,便有一种不知身在何方的感觉,总有在旅途的惊扰,仿佛身处客栈,而清醒后,心头还有凄凉的感觉,指尖还存有风刮过的凉意。于是真切地感到躺在自己的床上时,心头才顿感踏实,然而踏实之后,却觉得屋内的一切又都很陌生。是那种熟悉的陌生,似还在梦中。

湿淋淋的思绪总是莽莽苍苍从心头涌起。

自小的时候,总对雨有一种复杂的感情,每有雨时,总不能坦然处之,总有惶惑,总怕有事情发生。其病根在何处,又难以找到。

细细想来,恐怕是一种遗传,一种从先辈几代人骨髓中遗传下来的东西。我们都承传了内陆农耕民族的血液,不管今天是老板,是教授,还是一介寒士,那种久远了的盼雨又怕雨所积淀的在雨中生活的情绪,总会延续下来并倏忽间闪耀在心头。只不过自己敏感了一些,感觉清晰了一些而已。

尽管现在躺在床上,知道不是在旅途不是在客栈,但心还有森森的凉意涌起,觉得雨在周围浑成了一片,而身似在雨水中漂浮。

这是刚刚从宁南山区下乡回来的第二天。感觉中还有汽车颠簸中那种身体不适之感,还有风从玻璃窗外吹进拂起头发的森凉,还有与同车同事欣慰交谈5年大旱后今年丰收在望的喜悦……然而这一切都变得遥远了,心里满是焦躁。

自己并不是一个激进的多么忧国忧民的人,但是根还在庄稼地里长着,只要根还在田野上,那么对雨的感受就是特殊的,在雨中的心情就是难免的。一月之中,两次在西海固山区穿行,内心沉重而又喜悦。看见孩子们赶着牛羊在山坡上,看见农人顶一顶发黑的草帽站在田地里,看见暮色苍茫中农家炊烟飘出时,内心总是沉重的,觉得农村的生活实在太苦了。在大山挤压的缝隙中生存,靠一镐一锹从龙口里夺食生活,人存在的价值到底在哪里?不敢细想,仅一触及,内心就痛起来沉重起来,而车在山间的路上行驶时,丰收在望的情景又令人感动。5年的大旱过去了,人民还在,小麦已经熟透,胡麻正开着蓝莹莹的花……固原山区这么宁静,令人有一种回到了久远的过去之感,这个过去只有在梦中才能寻到,它是回到了故乡的一种感受。

可是故乡在哪里?

要走过茫芒雨季,要踏过泥泞。

故乡在雨中,

我也在雨中。

几个月以来,有关地震的消息被渲染得纷纷扬扬。据说先有兰州人跑到银川来避震,接着银川将有大震的说法也被添油加醋地不停地描绘着,似乎每个人都惶惶不安。

下了几场暴雨,如注的雨水并没浇湿人们惶惶的心火,反而把大雨与地震联系在了一起。说有人发现雨后老鼠成群结队地从公路上蹿过,说有许多蛇扭结成疙瘩从田野中滚过,但城市的灯红酒绿并没有改变,夜晚的歌厅舞厅依旧爆满,从很远的地方就可嗅出一些人生活的腐烂味道。

这几天里,在雨后,我踏上固原山区,原州故地非常宁静,旧时代的兵家必争之地露出了初秋的庄重,没有兵乱,也没有地震和天旱。过去5年的干旱迹象已失去了踪影,农民们在潮湿的田野里收拾着庄稼,他们把码好的小麦捆好装进拖拉机里,一趟一趟往谷场上运送,拖拉机开走后,温顺的妻子向沉默的男人双手捧上一杯茶,然后坐下来注视着远处的牛羊或白云。胡麻、玉米和荞麦正长着,开着各不相同的花,蜂蝶从中飞来舞去。1996年,固原山区平静而安详,没有什么大的事情。

站在田野里,走在山路上,或者是游历一些风景名胜区,我没有随行同伴那样的兴高采烈或大失所望,我感到自己内心平静如水,我尽可能地少说话,用感官用肌肤用心灵感受与谛听着自然。每一声鸟叫,每一个叶片的颤动,似乎都能折射到我的内心去。我觉得自己成了一粒麦种即将要被种到土地中去,期待着犁铧翻动土地的声音,期待着风和风过后的雨,我感受到自己在雨中的战栗。

而在这之前,我是何等的焦虑,如同罗兰巴特笔下的文字,没有规则,絮絮叨叨,凹凸不平。干燥如灰尘四飞,不能自己界定,疲倦地追逐着现象如同进入连续不断的旋涡中的一片草叶,旋转、沉入、浮起。而现在我是这样的安宁,在安宁中我想起了自己曾有过的矫情,我忍不住嘲笑自己。

弗洛伊德对未婚妻说:“唯一使我感到痛苦的事情就是无法向你证明我的爱情。”语言和文字在很多时候是苍白无力的,好在爱情的表白还有其他方式,但是对于一种情境、一种状态、一种内心的感受,又要用什么去证明呢?母亲经常对要出门的孩子说:“出门时要带把伞。”母亲用她的母爱遮掩着孩子,她把母爱象征为一把伞,虽然撑着伞,可孩子还在雨中。

在雨中,伞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一间避风挡雨的屋子也是难以完全解除雨的侵袭的,屋子也在雨中,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索性在雨中,这恰如一位朋友的诗:马比风跑得快,但马在风中跑。

尽管我站在阳光下,尽管我站在干燥的地方,但我还是在雨中,思绪中的雨,思想中的雨总是淅淅沥沥。这是在心灵长旅中跋涉的人常有的感触,即使在梦中,即使已到辉煌的高岗,总是在雨中。

在雨中,我的思绪发疯地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