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关于温柔的消息
28415000000010

第10章 冷冰冰的微笑

它们开放在初冬的原野上

高傲而寂寞

它们仿佛冷冰冰的微笑——《心香集》

驿站与心

十几年前,在一个小县城的破旧书店里,我花8角3分钱买到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叫作《麦田里的守望者》。这篇仅15万字的小说是美国一个叫塞林格的作家写的,他的一生就像一个保守得很好的秘密,没有多少人了解他。在美国、在欧洲,甚至在亚洲,有一大群一大群的人想多了解一些这个塞林格的情况,但人们的努力总是像泡沫一样消失了,仅仅只能从《麦田里的守望者》中猜测和窥视他。后来塞林格又出了一本叫《九故事》的集子。上面这些话算是题外话。我已经忘却十几年前到宁夏的那个小县城去干什么,这也似乎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自己也拥有了一本《麦田里的守望者》。我记得我慌慌张张走出那个破旧的书店,掏出钢笔在书的扉页上潦草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现在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又从书柜中翻出了这本书,我发现在我的名字下写有“1985年固原”这样几个字。当时是一种什么情景呢?当时我就坐在固原书店门口的街沿上,我的屁股后面放着一个马筒包。这些年马筒包已经被淘汰了,包里有我的一件衬衣,一个饭盒,还有一位藏族同学送给我的一把藏刀。我的后背能感觉到马筒包里饭盒和藏刀的硬度。我安心地读起书来,不是一个字一个字一行一行地读,而是飞快地读。因为在这之前,这本书我早已读过几遍了。我挑印象最深的地方读,后来我读到了第251页,也就是最令我难忘的那一段话:

……每次我要穿过一条街,我的脚才跨下混账的街沿石,我的心里马上有一种感受,好像我永远到不了街对面,我觉得自己会永远往下走,走,走,谁也再见不到我了。我真是吓坏了,你简直没法想象。我又浑身冒起汗来——我的衬衫和内衣都整个儿湿透了。接着我想出了一个主意。每次我要穿过一条街,我就假装跟我已死去了的弟弟艾里说话。我这样跟他说:“艾里,别让我失踪,艾里,别让我失踪。艾里,别让我失踪,劳驾啦,艾里。”等到我走到街对面,发现自己并没失踪,我就向他道谢。

我记得我像往常一样,读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忍不住浑身瑟瑟发抖,目光变得模糊而游移不定,一切喧哗和市井声都远去了,接着便是发呆。那年我21岁,身体强壮,敏感而大胆,狂躁而任性,很容易和别人闹点小别扭,但很快心情又快活越来了。我依然记得当时我穿的是一件黑衬衣,衬衣束在破旧的牛仔裤里,脚上是一双塑料凉鞋,没穿袜子。这身打扮符合自己当时的经济状况,但与开始浮华的时代比,已经落伍和落魄得厉害了。如同酒壮英雄胆一样,年轻也壮人胆,什么也不在乎,混杂在书店旁边的卖瓜子、补鞋、修自行车的小摊旁,整个浑然一体,害得固原的两个朋友在书店门口等了半个下午,也没认出我来。那俩朋友都是有稳定收入的人,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也学会了打领带,并在大热天放不下架子,忍着满脸的汗水,愣是不愿把领带从脖子上拿下来。现在想起来,1985年是个新旧交替最激烈的年代之一,朋友的领带和我的赤脚就是证明。我读完第251页后发了一阵呆,才想起了和朋友相约见面的事,就走到了见面的地方,那二位自然惊讶,也先后各买了一本《麦田里的守望者》,拿在满是汗的手中。一个打趣我说,我拿本书在手里,就像少女拿着一束鲜花;你呢,最好把书放进包里,别让人认为咱知识分子都像逃犯。另一个帮我拍打掉肩上的尘土说,于连·索黑尔在发达之前都有5件衬衣3条领带可供替换,你这身打扮实在有损我们国家和时代的形象。

我记得当时我的话很少,一路几乎没怎么说话,心里不停地念叨着第251页上的那段话,我甚至很害怕。在经过红卫旅社门前那条街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拉住了朋友的衣袖。实际上那个时候,固原街上不但行人少,车更少,我怕什么呢?我说不清楚,我想大概是第251页那几句话对我刺激太大了。

后来,我把在固原那天心灵的经历用在了一篇小说中,这篇小说名叫《三十岁,一枚金纽扣》。我一直在想,人生需要驿站,实际上是心需要驿站。不管是恐惧或者安适,一旦有感觉,便是有了驿站,而麻木的时候,那就是心还在流浪。

有那么一群小孩在一大块麦田做游戏。几千几万个小孩子,附近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大人,我是说——除了我,我呢,就站在那混账的悬崖边。我的职务是在那儿守望,要是有哪个孩子往悬崖边奔来,我就把他捉住——我是说孩子们都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往哪儿跑,我得从什么地方出来,把他们捉住,我整天就干这样的事,我只想当麦田里的守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