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绿叶对根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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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宗夫与诗歌的宿命

忘了是哪一年,我骑着庞大笨重的自行车,一路打听着到宗夫家里去。这段距离,大概20里。沿途是蓬勃的植物,还有古朴苍劲的栗子树,好像,还途径一条河,茂密的草丛中有眨着眼睛的泉。

也许这些,都并不存在,是宗夫的诗歌幻化成了春天的模样。

那次去,是送稿子:我和宗夫,还有许多相识未识的青少年成立了一个诗社,许多人现在都已小有名气。我披一袭乡村的蓑衣,一刹那间脱离了大地与河流,超越了村庄和山峰……20世纪80年代中期,是一个春风化雨、枯树发芽的年代。文坛经历了“**********”之后的休整,“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方兴未艾,朦胧诗异军突起,一批人开始了完全区别于以往的诗歌创作,比第一批先富起来的人还早。当然,他们没少遭遇唾沫和石头。继徐敬亚《崛起的诗群》之后,《诗歌报》和《深圳青年报》联合做了一次全国性的诗歌流派大亮相,形形色色面目怪异的诗派粉墨登场,匪夷所思的主旨宣言令人瞠目结舌,就像习惯了祖宗遗传的大裆裤子,突然看到超短裙、露脐装一样,人们的表情来不及变换,心中的茫然、困惑、恐慌暴露无遗。

在当时的小城,宗夫是前卫诗歌的先行者。宗夫原先叫宗富,平俗的名字,寄托着父辈最淳朴的期望。后来,他擅自将“富”改成了“夫”,一字之差,土味儿没有了,意义全变了。在宗富成为宗夫之后,乡间少了一个未来的农夫,多了一位忧郁的诗人。他的诗语言锐利,想象丰富,对他早期作品影响至深的,是曹剑、柯平、伊甸等江南派诗人,后来的阅读则更为宽泛、博杂,在他早期的作品中,也常出现诸如麦子和骨骸之类的词句,一个接一个怪异而又苍凉的意象,扑面而来,让人眼花缭乱。

中学时代,他的大作就上了《诗刊》,著名诗人刘湛秋为之作评,感叹他的“秃顶的老墙再次生出绿发”之类的句子,非一般中学生能写出。宗夫是当时的一个奇迹,一个传说,他的诗歌地位,是早在学生时代就已经奠定了的。

对于自己的诗歌,宗夫好像从来没有解释过。面对着对他诗歌文本的争论,他厚道得像个不会争斤论两的农夫。“沉默,让诗歌发言”,多年后,宗夫的这句话,几乎成了经典。面对未来,落叶在脚下腐烂,种子在心中发芽……高中毕业后的宗夫在小镇外贸绣品厂做设计员,身材苗条,齿白唇红,鼻梁上架着近视眼镜,穿着鸡腿样的牛仔裤,格子衬衫,在途经的田野里撒下一路的书卷气。与他的书生气质不大相符的是他的络腮胡子,据说一度留得有模有样了,这使他成了相州古镇的四大怪之一。可惜我远在荒村,无缘目睹他此时的芳容。后来再见他时,胡子已经刮掉了,苍白的脸配一个青下巴,脚上穿着紧口布鞋,本本分分的。小心地问起他关于四大怪的传说及留胡子的原因,他讷讷地说:刮胡子太费事,所以就由它长了……我没想到理由竟这样简单得出奇,一时语塞。

爱诗写诗的宗夫在土地和工厂之间,过着两栖生活。走进车间,他是工人;走进田野,又成了农民;春种秋收,依然少不了他的身影,土地,依然是他赖以生存的基础。诗人的称谓,在现实中只是一个尴尬的符号。他曾经骑着自行车,颠簸过条条乡路,去交友论诗,心中充盈着不切实际的热情和期待,却常常遭遇现实的冷眼。在一个明媚的5月天,他和诗友骑车去某村找一位女作者,差点儿被人家的母亲拿扁担抡出门去。在世界的混沌中,心性极高的少年,怀藏着至高无上的心境……宗夫年纪轻轻就与世无争,他对世间的一切,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淡然,他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保持了内心的纯净。这个自称“傻子”的人,人们在尘世中看到的是他的身体,在诗中看到的才是他的心灵。他曾经伤感:“蓝天下横笛的少年,弃岸之后,双眼盛满了忧郁的灯火”;他曾经狂妄:“我的左眼为太阳,右眼为月亮,在生命的轮回中,除了博大我一无所有”,偶尔,他也像疯狂的石榴:“满含夏日的忧戚轰然炸裂,让那些深藏不露的籽实暴露无遗。”可惜他这样炸开心扉的时刻,极少有人见到。

相识于年少,又不约而同地爱上诗歌,我们却好像并没有多少话说,心都在很远的地方,收不回来,即使在诗中相遇,也依旧陌生。从没见他朗朗大笑过,尽管他的眼睛挤得过于频密,却也没挤出过一滴像样的泪来。他大智若愚,惜墨如金,只有在诗歌中才滔滔不绝,但他内心却又的确真挚热烈,白舟和阳仔等几个写诗的小兄弟,就是他带起来的。

那时,虽然在同一个乡镇,见一面也很不容易,大多时候,是通过8分钱的邮票来沟通穿越,再就是过年的时候聚一聚。记得一次,宗夫说:我们这些写诗的人,要是住在同一个村里就好了!这是我所听到的宗夫最具感情色彩的话。

后来,稍有经济头脑的人都忙着“下海”,还有谁愿意像蝉那样喝着风去鼓捣诗歌?即使没有能力让自己过得更好,也还是要活下去啊,涉世未深的我们渐渐感到了生存的严酷。在无数无可奈何的时刻,我们“只有相信诗歌”,尽管它不能拯救我们,却可以给我们水中月镜中花的安慰。但不知从何时起,我们都陆续放弃了写作,并且彼此失去了联系。宗夫孤立小镇,既找不到知音,也找不到对手,“拔剑四顾心茫然”,他与诗歌,也分道扬镳了。

此后的流年里,我们诗社的每一个人,都在各自的生活中,以荏弱的身躯,承担了各自的命运。可爱的稻草人,正以双臂为桨,从一个颓败的季节划向一个崭新的时代——多年后再见到韩宗夫,他已是一家刺绣企业的当家,他在潍河滩生儿育女,活得滋润自足。他这样宁静淡泊的人,是该拥有尘世的幸福的。更值得欣慰的是,他又“重操旧业”了,并且在一些文学网上十分活跃。他说:当年如果有网络,与外界有广阔的联系,我就不会停下我的笔了。

最近宗夫要将他10年前的散文诗结集出版,名叫《稻草人的村庄》。读着那些优美忧伤的句子,我感到他其实从未落伍,甚至,我们依旧追不上他10年前的脚步。风吹山谷,众鸟高飞,衔着诗歌和谷物的种子,在农人的背脊上耕种……

在密不透风的青纱帐里,在鸟声聒噪的田间地头,它与农人一起辛勤地锄草,任汗珠一颗颗渗入土的缝隙,并与大地灵犀相通……

秋天过后,它们开始在大地上步行。那一堆堆烧畲的野火,是否就是你永远的归宿?

梦见蜥蜴,在雪亮的刀锋中度过薄命,在四野的呐喊声中,找到少得可怜的青草……

那童音一样圆润的梗,少女裙裾一样美丽的叶子,肋骨一样的窗棂……

一片刺绣,足以让停滞的生活再次舞动起来。历经近10年的尘土覆盖,那些句子依然生动鲜活,清新芬芳,像晶亮亮的阳光里飞舞着的花儿,轻盈美丽得不可捉摸。他的想象天马行空、恣意飞扬,读的时候,那种美融进你的每一个感官,你竭力想留住些什么,可是什么也捕捉不住。即使沉重,也让人感觉轻盈空灵。

而今,以宗夫为代表的相州诗歌群体:白舟、老船、阳子……正日渐被诗坛瞩目。可是奇怪的是,他们个个拙嘴笨腮,无一例外。他们都在学生时代接受了最前卫的诗歌启蒙,却依然改变不了生性的木讷。难道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吗?如果说白舟是石头里的火焰,那么宗夫就是不温不火、不怨不怒的流水。我常想:是因为他们不善言谈,上天才赐予了他们一支笔;还是因为他们拥有了一支笔,所以放弃了舌头?

常被人误作宗夫兄弟的宗宝(白舟),现在势头正劲,他的“潍河滩”系列诗歌,使他蜚声诗坛。提起他写诗的领路人宗夫,他依旧推崇备至,认真地说是宗夫在小城开创了诗歌新时代。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底蕴深厚的相州古镇,孕育了一代文学大家王统照、王愿坚的土地,他们注定是一群地脉的受益者。

那些迷惘苦闷的岁月,一群初出茅庐的青年因诗相遇,又因生计而各奔西东。我自愧不是宗夫最好的读者,也不是宗夫最好的朋友,但我们一起飞过:我们曾经是一群无家可归的萤火虫,提着自制的灯笼,寻找着茫茫未知的前程。我踩着这些斑斓的石块,在宿命中又回到了那个故事的开始……隔着渐行渐远的岁月,谁还会听到那群诗歌少年的心跳?

抬头再看今日的宗夫,我突然有种触目惊心之感。那一瞬间我突然想道:或许在为生存所累的日子里,宗夫曾经懊悔让诗歌耽误了前程。可是如果没有诗歌,他现在就是乡间一个最本分的农夫,在望呀望不到尽头的原野里,拄着一把锄头就浑然不觉地过了一生。

这,就是宗夫与诗歌的宿命。

也是当初那群诗歌少年共同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