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绿叶对根的怀念
28416100000036

第36章 沧桑之台

时间仿佛凝固了。

台上,两只杀气腾腾的公鸡死死对峙着,脖子光秃,屁股秃光,样子丑陋猥琐却目露凶光、斗志昂扬,一有风吹草动便羽毛奓起、怒目圆睁,如两位求胜心切的武林高人,急欲置对方于死地,却临危不乱、步履矫健地在擂台上转着圈圈,铮铮铁爪将土台抓得尘土飞扬、阴风四起,忽有一只倏地腾空而起,挟一股嗖嗖凉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取对方头顶,但听一声惨叫,铁嘴啄处,殷红溅地,乱羽飞舞……

站在这座2500年前的斗鸡台上,耳边似乎犹闻鸡啼狗吠之声、衣着华丽的贵族士大夫们狂热的嘘声笑声喝彩声……2500年前那滑稽的一幕幕似乎犹在眼前,而2500年前的鸡毛,没有一根能穿越历史,遗留在今天的这个土台子之上。杂乱的野草和狰狞的棘子已经无情地将昨日掩盖。如果不是翻阅有关史料,有谁会知道这座又老又丑的台子建于何时,做何用处?

通往土台的小径已经被杂草占据,狗尾巴草在风中摇头晃脑,寂寞的酸枣棵子公然拦在路上,伸出带刺儿的小手抓挠着人的衣裳。台四周裸露的黄土,被风吹出一道道裂口,被蛰虫、蛤蟆和老鼠咬出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洞洞———这些洞洞成为了它们蛰居的家。夯土层一道道的流线,如大海一次次退潮时遗留的印痕。那是岁月的年轮,沧海桑田的记忆。

“斗鸡台”,听到这名字就有点儿条件反射。小时候在农村老家,走到有鸡咯咯叫着的地方就得格外小心,生怕弄脏了妈妈给做的新鞋子。鸡狗鹅鸭们没进化到“文明”的程度,走到哪里就把哪里当成厕所。2500年前的鸡们,想必更是粗野———前来寻古探幽的人都开玩笑说,或许正是它们的“杰作”,肥沃了这个台子上萋萋的草木吧?

在全国各地,历史遗留下许多的“斗鸡台”,可见在遥远的年代里“斗鸡”这种游戏曾经蔚然成风。此斗鸡台在今诸城市石桥子镇都吉台村,汉时这里曾是平昌故城的所在地。明万历《诸城县志》载:“斗鸡台,高三丈,围600步”。《嘉靖青州府志·诸城·斗鸡台》条记:“鲁昭公二十五年,季氏与郈氏斗鸡处。”据记载两个贵族为了取胜,各自绞尽脑汁,一个将芥末涂在鸡身上,一个将鸡爪套上金属钩,恨不得连魂魄也附在它们身上以决死战,一番鸡飞狗跳的结果是两家怒目相向,最终兵戎相见……那个时代的荒唐借两只斗鸡引发出来,换上现代人恐怕就要唱“都是斗鸡惹的祸”了。据说,嗜好斗鸡、斗蛐蛐的古人,伺候这些小玩意儿如同侍奉祖宗。一只鸡或者一只蛐蛐的价值,在他们心目中甚至超过了人的价值。好在这鸡不是一般百姓能“养”得起“斗”得起的,否则,还不知会有多少家庭被斗得家破人亡呢!

引发一场战争的斗鸡台究竟是不是这个,众说纷纭,据《括地志》记载应是在“兖州曲阜县东南三里鲁城中”的那个,按常理说这更可能些,因为两个当权的贵族,不可能远离国都跑到这儿来兴师动众专门夯一个台子斗鸡———对赤手空拳的古人来说,这可不是一个小工程,而且据说台子的土是结实的黏土,并不是本地的(不知是从哪个遥远的地方运来)。但当地又的确有关于那场战争的传说。也许人类口口相传的记忆和史与志一样也会出差错,在某处一不小心打一个折扣,就会一路错下去,让后人猜测不已,迷惘不已。

而《水经注》将这方水土描述得几近神奇:“城之东南角有台,台下有井与荆水通,物坠于井则取之荆水,昔常有龙出入其中,故世亦谓之龙台城也”。古人能够幸运到与龙为邻,现代人是打死也不敢相信的,不过那口井倒是的确存在,老人们还能指出它的确切位置(与书中写的位置相符),虽然它现在已被埋在草垛的下面,但我们仍然可以根据浪漫的传说,想象它烟雾蒸腾的模样。古人让我们羡慕的不是他们见过龙,而是他们创造了龙。

都吉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村民们,只关心热爱耕种和收获,对于身边的斗鸡台,他们已经像自家门上贴着的春联那样熟视无睹。斗鸡台存在的价值,他们反而是通过外人才知道的。近年来,常有远道而来的人来看这台子,跟见了宝似的。现代文明的东西太多了,今人便知道“古老”的珍贵,知道珍惜祖宗留下的东西了。不管在它的上面曾经上演过多少荒唐可笑的故事,台子却是无辜的。为防止台土的坍塌和继续流失,当地政府还特地在外围垒了护墙。

远远望去,斗鸡台像一位驼背的老人,蓬头乱发,凹眼凸鼻,在夜晚,你甚至怀疑它会发出苍老的咳嗽声。台下的草地上散落着金黄的麦秸垛,卧着安详的牛羊,公鸡和母鸡在吵吵闹闹地觅食,间或有一只长腿的“光腚鸡”昂首挺胸、旁若无人地招摇过市,让人疑惑它是不是2500年前斗败的那只———那副模样遗传得真是好哩。这块土地上老实本分的后人们,曾经羞愧于“斗鸡台”一词的不雅,因而将其村名改为“都吉台”,以寄托他们美好的愿望。村名微妙的演变令人感到他们的智慧和可爱。

现在,村里人通过这台子长了不少见识,见了外人也不躲躲缩缩地认生了。倘若碰见背着相机的城里人来探寻这台子的来历,他们还会枝根末节不厌其烦地做解说员,不把肚里知道的那点事全部“挖爆糠”就感觉对不住人家,末了还要大大方方地邀请人家再来“考察指导”,很有“大庄人家”的风范。

没有历史的民族是苍白和浮浅的,如迷失了父母和来源的孩子。虽然并非所有的历史都那么光彩,但又何必掩掩遮遮呢?前人的所作所为并不需要后人去承担,相反它给后人留下了教训、警示和提醒,使之不至于重蹈覆辙。

当然这斗鸡台也并非就是一座玩物丧志的台子,它可能相当于现在的文化广场或者娱乐中心,甚尔还会有其他的用处。高高的土台上,热闹闹地上演着一幕幕活生生的的历史。台子当初为什么要夯得那么高呢?“高处不胜寒”,试想北风呼啸时一群冻得索索发抖、缩脖抄手的人,淌着清鼻涕在上面看两只光腚鸡跳来斗去,实在无趣。它的高可能是为了便于远处观看或者显示尊严和地位———古人对此是很讲究的,每一件事都做得有规有矩,哪怕是一座土台子呢,也要显示出高高在上的气派,和一般百姓有所区别。

村里的每个老人,都能用漏风的嘴向你讲述一些有关斗鸡台的往事。他们说,豁!咱都吉台早先有城门6座,那气势,嗨!就像连环画中画的那样,几十年前还有哩!台子早先也海大海大,上面住着四五户人家,跟神仙似的。到底多大呀?他们吹胡子瞪眼地伸出瘦胳膊比画着———那意思是没法比画的大———上面还有十几棵古松呢,连庄里白发白眉白胡子的“老寿星”都说不清它的来历。那个粗呀,搂都搂不过来哩,皮也粗,俺们小时候光着屁股在树后藏猫儿,让它搔得身上跟猴子腚似的。可惜呀,这些树解放后都砍了。台上早先还有一口大铁钟,也是古得说不清年头了,现在咋没啦?唉,让当时住在庄里的汉奸弄下来愣是敲碎啦———****娘,这些败家的祸害,这不是为自家敲丧钟吗?还有人挖这台子的土打墙垫栏,要不是祖宗留下的这台子当初用夯头夯得结实,早就被挖光了。到了七几年发洪水,这个平日里看着碍眼的台子可救了不少人的命呢。你想啊,四下里那水是泱泱的,围着台子嗷天滚地地吼叫,逃命的人哆里哆嗦地挤在被挖得只剩下“帽子顶”的台子上,跟一群受惊的老鸹似的,一个闪失掉下去,那可是肉包子打狗哇……

淳朴的叙述里,有着世间最珍贵的哲理。

“鸡斗,鸡斗,擀饼炒肉。”在民间,人们无意中看到小动物间的自然相斗,可爱得令人忍俊不禁,这样诙谐、温馨的场面和斗鸡台上那些训练出来用来赌博、拼得你死我活的鸡们不可同日而语。“鸡斗”只是小鸡们间的闹闲情儿,是性情的自然流露,而“斗鸡”则是对动物争强好胜个性的强制扩张和威逼利诱,违背了它们的本意。鸡们一旦跳到这个台子上来,就已经是替人而斗了。可惜不管成败,它们都逃不出作为“鸡”的结局。动物们一旦进入人的世界,要么做玩偶,要么做苦力。可是,苍天之下,人又是谁的奴隶呢?

本以为斗鸡是古人的专利,没承想上网一查,才发现有的地方至今还专门饲养和叫卖这种“斗鸡”品种;有的地方设有“民俗斗鸡场”,使斗鸡成为一种寓娱乐和民俗于一体的产业;甚而有的舞厅也时不时地斗斗鸡爆个冷门,以招徕生意。只是不知今人能否赋予这种古老的游戏以新的意义?是为了从中获得一种原始的乐趣,还是像赛马那样作为一种活的赌注?也不知古往今来的鸡们在“娱乐”了人的同时,是否也能“娱乐”了自己?

岁月像身边的渠河、荆河一样浩浩荡荡地流过去了,留下这座丑陋的台子尴尬地兀立着,在风雨的冲刷中它已经越来越矮越来越小,矮小到让人们怀疑它当时的气派,如一位渐渐沉入黄土的老人,只剩下一个荒草萋萋的秃顶。不过,它的存在已经是一个奇迹了。多少曾经坚不可摧的事物都无法和时间对抗,转眼变成虚无,也许正因为它只是一个用土夯成的简单的台子,不具备被毁灭的价值,它才能侥幸躲过2500年的风雨。

回望,夕阳悬在故台摇曳的乱草之上,那是一轮烧得通红通红的夕阳,那是一轮一敲就仿佛当当作响的夕阳,那是一轮很古很古的夕阳,甚至,我们怀疑那是不是春秋或者平昌故城的夕阳,依旧在照着今天的天与地。信息时代的人们,正过着古人梦想中的神仙生活———甚至古人做梦都梦不出来的生活。对于古人的斗鸡游戏,我们无法用庸俗或高雅、耻辱或光荣来衡量,倒有点儿哭笑不得。在娱乐设施极为贫乏的远古,我们可笑而又可怜的先人们所发明创造的这些游戏,虽有玩物丧志之嫌,但相对于西方的斗牛、斗狮、人与人的角斗,是多么的文明和弱小呵。

而用今天的眼睛去看那时的所谓繁华,也不过是一座用土夯成的台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