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将近一年的日子里,我不时地想起您煲的汤。其实,经过二十年的岁月流逝,我早已遗忘您煲的汤的滋味,甚至忘却了您用的是哪些汤料。现在,让我唯独留有印象的是,您曾经告诉过我,主料是晒干的山药。然而,直到此刻,我依然深记着您煲的汤。
1994年初春,我怀着一份对文学的梦想,只身来到了您所在的城市,成了一名南下打工者。应该说,广州的气温,没我们老家低,就算是冬季,也无须穿棉衣。可是,当时,我的人生面临着一场严冬。是呀,在那座人才拥挤的大都市里,来自农村只有高中学历的我,卑微得如同一只蚂蚁,爬行在社会的最底层,看不到丁点希望的光芒。
记得,那个时候,我先在一家商店打工,当仓管兼搬运工,白天的活干下来,已累得精疲力竭,但晚上还得继续干——通宵达旦地装卸货物。而在那段时间里,有很多个夜晚,您总拎着一只硕大的保温杯,晃动着消瘦的身子,老远就喊着我的名字,来到我们商店租赁的仓库。每次,您把保温杯递到我手里,总会叮嘱道:“现在还热,先喝几口。没喝完的,回宿舍再喝。明晚把杯带上,来我家吃饭。”
时隔那么多年,我已记不清住在商店的一年时光里,这样的情景曾经上演过多少次,只是清晰地记着,每当那个时刻,我的心头总会涌上一股热流。它会在瞬间将我的整个心包围,让我暂且忘记渺茫的前途,沉浸于您那等同母爱的温馨中。以至于在后来的很多年里,我无数次在梦境里重温那一幕,依然是那么温暖,那么感人至深!
后来,我离开了那家单位,到了一家新的单位。因为新单位居住条件所限,您建议我吃住在你们家。其实,在广州那个大都市里,你们家的条件并不理想,堂兄结婚没多久,堂弟还在读大学。为此,您在退休后,又在家对面的大厦,找了份搞卫生的活,顺带捡纸板、塑料瓶,卖给废品回收站。
您是那么节俭,我从未见您买过新衣,就连堂兄和堂嫂去趟香港,您肉痛得要责怪半天,说去那边旅游得花不少钱,他们怎么能这样破费?!可您又是那么慷慨,在我居住于您家的日子里,您只是意思地收了点钱,简直不够支付饭费!而在我居住前后,您的堂侄、表侄女,甚至于堂外孙女,先后或交叠着住过,让您和三爹辛苦供养,您不但毫无怨言,还精心煲汤滋养我们,让我们感受着您母爱的温暖。
在广州待了将近两年,我回到了老家浙江,在绍兴与杭州反复辗转,最终定居在了杭州。但在这漫长的20年间,由于为生计疲于奔波,我再也没机会去广州,只是逢年过节的时候,偶尔打去一个电话问候。而在此期间,您和三爹回来过两趟,但总是来去匆匆,待的时间长一点的那次,也只让我陪了你们两天。但我总是盼望着,等堂弟的孩子再大点,您和三爹还是会回来的,那时你们可以住久一些。
可意料不到的是,去年3月的一个晚上,表叔在跟我通话时,不经意地透露,您得了重病,已住过好几次院。我闻之,异常震惊。因为在半年前,您和三爹刚回过老家,那时您还没病的迹象。当即,打电话过去,是三爹接的。他说,您已病了半年。我问,怎么不告诉我们?三爹说,您让瞒着的,怕麻烦我们。我听着,无语凝噎。之后,因听说您的病情已有所好转,加上杭州和广州路途遥远,我终究没有去探望您,只是寄去了一点钱,说给您买些营养品。
没过多久,堂兄出差到杭州,跟我见面的时候,突然掏出一只信封,移到我的桌子跟前,说:“我妈让我一定还给你,她说你家的负担还很重,这钱她收下不安心。”我的泪水一下涌上了心坎,但遏制着不让它流出来。我哽咽地对堂兄说:“三妈跟母亲一样待我,我这点钱买她煲汤给我喝的水都不够。”堂兄还想坚持,我断然回绝,他只得收起那只信封。后来,从他的口里,我了解到您的病情基本稳定,便稍微安了一下心。
这年的8月2日,我们全家(包括父母)一路从天津到青岛游玩。第二天一早,我们还在宾馆里,老家的大姐打来电话,说您昨晚离世了。噩耗是堂兄告诉大姐的,他之所以不通知我,因为知道这几天我们在旅游,不想打乱我们的旅程。可是最要紧的旅程,也不可能抵过跟您告别呀。当即,我让妻子用手机上网,订了和父亲两人的机票。
由于是晚上7点半的航班,当天上午我和父亲,还是跟着去了青岛浴场,与住在别处的岳父母他们会合。站在浴场的沙滩上,我收到了堂弟的一条短信,上面写着简短的几个字:妈妈昨晚去世了。尽管我已得知噩耗,虽然我们所处的地点,离海还有一段较长的距离,但我感觉自己的心,被海浪用力地拍打着,有一种无以言语的疼。
当天晚上,因为航班的延误,我和父亲在青岛流亭机场,待到深夜12点,才终于坐上飞机。到达广州白云机场,已是第二天凌晨3点,先乘机场大巴,再打三轮摩托,赶到你们家的时候,天已蒙蒙亮。您不在家里,说已安息在殡仪馆。我看着您家阳台里满堆着的纸板、塑料瓶,脑海里不禁浮现起您晃着消瘦的身子给我送汤的情景,泪水再也止不住夺眶而出……
翌日午后,我最后一次见到了您。您安详地躺在那里,家人和亲戚围着您在哭泣,堂弟号啕着:“妈妈,对不起!妈妈,对不起!”其实,早在一周前,我收到过堂弟的短信,上面写着:我妈估计过不了这关了,我真觉得欠她太多了!在这一周的时间里,我一直有种说不出的愧疚。是呀,欠着您的,除了堂弟,我又何尝不是?您是我的三妈,但待我如母,我却只有索取,从未曾回报。
当您的遗体即将被推入火化炉时,我的耳畔不断响起您的叮嘱:“现在还热,先喝几口。没喝完的,回宿舍再喝……”我心如刀绞,泪水汹涌而出。我跟着其他家人和亲戚,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三妈,快跑!三妈,快回家!”那一刻,我的心头充塞着绝望,虽然我相信您的灵魂已经回家,但您终究不能再煲汤给我们喝。可三妈呀,我多么多么希望再喝一次您煲的汤!
三妈,72岁的您就这样离去,抵达了遥远的天国。从此,我再也没有机会,喝上您亲手煲的汤。但您以前煲给我喝的汤,却永久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甚至印刻在了我的生命里。它散发出来的那份爱,曾经温暖过我的心灵,以后还将继续温暖,直到我生命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