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孩提时代,就听大人们讲,我家附近的山上,有一块叫大吉碑的。据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贩私盐的,有一次官兵抓他,他逃到了那座山上,从那块碑上跳下来,藏到茅草丛里,躲过了官兵的追捕。后来,那个贩私盐的发达了,做了什么大王,那块碑因庇护过他,成了吉利的象征,被称之为“大吉碑”。而那座山呢,由于那个大王跳过,便被命名为“跳山”。
出于对那个传说的神往,在我大约十岁的那一年,有一次独自去了跳山,寻找那块神秘莫测的碑。而在此之前,因刚学过课文《人民英雄纪念碑》,以为凡是“碑”必定是高高耸立的,像“人民英雄纪念碑”一样。带着那种既定的观念,我踏上了寻访的道路。结果非常显然,我花费了一下午时间,找遍了整座跳山,最终一无所获。
那次寻访无果,泯灭了我的好奇。后来的日子里,再也无暇此事。时光荏苒,过去了十几年。在我二十七岁那年,我已在绍兴城里工作,认识了一个当记者的朋友。有一次,他随我回老家做客,突然提及了那个碑,因为他跑文化线的,对文物古迹兴趣颇浓,说很想见识一下。于是,在我父亲的率领下,我们徒步前往那座山,启动了我第二次寻访之旅。
那次,非常顺利。鉴于父亲对地形的熟稔,我们几乎不费周折,就找到了那块大吉碑。但令我备感失望的是,那块称之为碑的“大吉碑”,跟那个“人民英雄纪念碑”相比,根本就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它深藏于跳山的半山腰,像一只乌龟般匍匐着,毫无巍峨、雄伟之势,显得那么的不起眼。倘若不是父亲的指点,我会以为是一块普通乌石,就算从它面前无数次路过,也未必会引起丝毫关注。
然而,正是那么一块不显眼的乌石,却蕴含着巨大的价值。根据后来我查资料获知,那块大吉碑为建初买地刻石,隶书阴刻,上列“大吉”两字,“土人传为钱武肃王微时贩盐遇官兵逃避此山,壁上书大吉字”;下列“昆弟六人,共买山地,建初元年,造此冢地,直三万钱”等20字,系买地的券文了。从金石学的意义讲,它是迄今浙江省境内发现的最早的摩崖刻石;从经济学的意义讲,它为东汉建初元年土地买卖的实证,是研究汉代政治经济情况的重要史料;从书法史的意义讲,作为东汉流行的主要字体,它的隶书对研究古代书法艺术也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但也正是那样一块珍贵的石碑,却一直被深藏于那座小山里。直到道光三年(1823)仲夏,山阴金石家杜煦、杜春生兄弟上山寻觅先世葬地,在一处岩石下小憩时,听当地乡民说岩石上有文字,他们扒开岩石上的藤蔓,剔除苔藓,仔细察看,才发现了上述刻石字样。届时,大吉碑作为金石学的意义,终于焕发出了耀眼的光彩。但其经济学和书法史的意义,仍然被深深地遮掩着,直到1963年被公布为“浙江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从公元76年到1963年,经历了漫长的1887年,大吉碑的价值才完整显现。从默默无闻到名满天下,原以为带给它的,除了无限的荣耀,该是至善的保护了。可事实并非如此,在2000年之前,我第二次寻访之时,它依然像以往那般裸在露天,经受着日晒雨淋和风吹霜打。更可怕的是,由于它的闻名遐迩,引来了无数书法爱好者,让它在遍受踩踏之累的同时,深刻遭遇了拓摩之苦。
后来,相关部门意识到长此以往,等待大吉碑的将是消亡,终于引起了一定程度的重视,于它的上方建了一个石亭,在石亭四周围起了木栅栏,外围还砌了一个不小的石墙院落。同时,安排业余文保员对其不定期看管。但它的命运,并未因此而改变。担任第二任业余文保员的父亲曾告诉我,因石亭四周的木栅栏太疏,常有书法爱好者钻入盗拓石刻,那扇门根本形同虚设。对此,他曾多次向有关部门反映,但结果全是杳无音信。
而之后不久的2009年春末,大吉碑更是面临了灭顶之灾。跳山西坡的一个村庄,借“平整土地规划”之名,以出售跳山之泥石谋取暴利,西坡已被挖掘机挖掉了大半,且挖掘的边缘正步步紧逼山顶,大吉碑的命运危在旦夕。父亲责任在身心急如焚,频频向相关部门反映,但效果并不明显。后来,跳山东坡的原村民,联合广大网民,借助媒体的力量,打响了一场保卫战,大吉碑才终于得以保全。
可是,逃过一劫的大吉碑,其命运并未一帆风顺。随即,又一场灾难接踵而至。时隔两年的2011年春天,有盗拓者掰断了两根木栅栏,借着石亭倚靠的石头的高度,从空隙内强行钻入了石亭。估计对拓片半懂不懂,他不仅没有盗拓成功,还严重损害了大吉碑——刻石上被覆盖了一层黑布,沾满了类似胶水的东西,牢牢地粘在了刻石上;右侧清朝“吴荣光等获石同观题记”等字上面,也遗留下了黄褐色的污迹。后来,听父亲说,为了修复大吉碑,相关部门花费了很大周折。最终,修复是修复了,但余伤犹在。
大吉碑,那块庇护过吴越国创建者的乌石,它赋予了钱镠吉祥如意,自身命运却如此多舛。它被湮没了1747年,好不容易重见天日,它的金石学意义,它的经济学意义,它的书法史意义,源源不断地给挖掘出来,并被不同时代的人们所利用,但面对的却不是重视和保护,而是漠视、践踏、戕害,甚至于灭绝。大吉碑在当前社会所承受的遭遇,不正昭示着中国所有文物的命运?这不能说不是一个悲剧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