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点康阿姨锁门,11点熄灯。12点我困了,12点半照镜子。
镜子平整得很,我摸摸它,冰冷,平直。
困,还是困,脑袋好像拴了五个沙袋。我把手机闹铃定在凌晨两点,也许那个时候跟镜子交流会更顺畅些。
就是现在,时间开始论秒计量。我的眼皮匀速合上,而日光灯依旧惨白。也许快到1点,或者两点?梦境还没开始,一幕紫红天鹅绒压着所有角色不让出场。那是疲惫眼皮的颜色。
然后,似乎没有报幕,紫红色就裂开了,不知是什么时刻,总之是对我很重要的时刻。
幕布横着裂开,不像舞台幕布左右分。一片纯白撑开一个似曾相识的空间。我知道那里一定会有个镜子在等我,镜子里面还有个“我”。这是对上一个怪梦的复习么?
我想错了。镜子在,但里面什么都没有。
它孤零零悬空在一片纯白中,幽幽旋转,就要转到背面了……轰!
我没有看到穿旗袍的“自己”,没有看到梅花moli花丁xiang花,只看到,从镜子背面,井喷般飞迸出无数血水来,无数血点血滴血块血斑狂傲而兴奋地跳跃着,发出尖锐的呼啸声,瞬间整个纯白空间刷成了血泥地狱。
轰!轰!
无法抗拒,无法呼吸,无法抬头。
血腥味把我淹没,整个颅腔都充斥着沉重的恶心的却又吐不出来的血。
想喊,但肺好像漏了,怎么也提不上气。
喵……血世界被一只爪子撕开了,瞬间血海退去,我发现自己和衣躺在床上。手机屏幕很亮,电筒般的光圈下,手背多了三道不深但很疼的血槽。还有,床头的黑暗里站着黑猫,绿色双瞳犀利而坚定。
玛的,这死猫什么时候进来的!
我去揍它,黑猫敏捷地蹦到地上,锋利爪子似乎还没有过瘾,挠在水泥地面上沙沙有声。我们对峙了5秒钟,愤怒火焰就熄灭了。
真实的镜子“噗”地又响了一声。满屋子黑暗都液化了,从顶棚到地面一截截蠕动起来,一段黑色一段黑色,伴随着一种细微嗡嗡声,像短而无情的钢锉,一下一下把我的耳朵锯掉,把瞳孔磨平。
房间不亮而亮,镜子无声而有声,一切都存在,一切解释不通。
嗷!
黑猫疯了,弓背竖起浑身黑毛,狂野嘶叫着,完全恢复了祖先的桀骜野性。但不是冲我,而是直向镜子。
听到第10秒,我想我可以昏倒了。实在受不了了……
醒过来了,或者不是醒。我根本就没睡,而是从昏迷中溜达出来。康阿姨还在洒扫,院子里树叶不断被堆积起来沙沙作响。头昏沉沉,浑身关节都脱臼般无力,伸懒腰的时候,胳膊几乎掉下来砸在脸上。
该死的猫呢?该死的镜子呢?我仓皇迷乱地四下找趁手工具,只在床边抓到一本厚厚的足可以砸死人的英汉词典:“我砸扁你,我砸烂你!”
猫没有了。镜子还是那么古老善良,斑驳红漆,昨天什么样,今天还什么样。我感到凝聚在字典上的杀气在迅速消退,举起来又放下了。
我站在镜子面前,久久端详它,里面自己也在端详着我。我们瞳孔都是褐色的,头发略卷,肤色有些见不得阳光的苍白。似乎没有什么不同,除了,镜子里的我有些灰暗,颜色不那么鲜明。
我伸出手抚摸镜子,“我”伸出手抚摸我的手。镜子似乎很厚。那层玻璃比普通镜子要深邃,我的手和“我”的手,有一段不可捉摸又无法靠近的距离。
梅花……旗袍女人……纯白色和血泥地狱……午夜的敲击声……我在混沌中试图将这些零碎而令人极不舒服的梦境与现实连接起来,写成一篇自圆其说的调查报告解释给自己。
可想而知的是,任何努力终究要失败的。要出门么,还是对着镜子冥想一整天?最后,还是……出去听课吧。我抓起书包,轻轻推开屋门。
啊!黑猫,不,是猫头端端正正摆在门口,保持仰视角度,猫眼已被抠去,两个血淋淋的窟窿正对着我。我无法抑制地大喊大叫起来,猫头被一脚踢出去,骨碌碌满地乱转,但不肯离开我,怎么也不肯离开我。
“木兰,你怎么了?”康阿姨在稍远的地方说话,她以前可不这么亲切。
我躺在床上,满脑袋都是骨碌碌打转的猫头,在脑海里刷下一条又一条紫红的疤痕。
明白了,这是24小时里我第二次昏倒。
“猫,黑猫……猫……”
“你怎么了,木兰,哪有猫啊?是不是你昨天没休息好?”康阿姨的温柔气息溶化在床头一平米范围内,像稳定而致密的磁场。
“不,你养的猫,它,它死在我门口了,就剩下个脑袋……”
“我没养过猫啊……”康阿姨靠得更近,双瞳极为慈祥,无法抗拒的慈祥。
“不对,你养……猫……”
“我没养猫,真的。”
“没……养……?”
“是啊,我确实没有养猫。”康的双瞳里添加了一对幽蓝色调,看得我好舒服,舒服得有些忘乎所以,如烈火中畅饮冰镇酸梅汤。
我似乎被说服了。康阿姨去忙她的事,我去忙我的学业。院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堆树叶的尸体。
晚上很阴沉,很多来路不明的云在京城上空堆积,一个叠一个地互相挤压。没有雷声,但我知道那里酝酿的正负电荷正以几何级数增加。
晚饭时,第一滴雨掉进了我的麻辣烫碗里,第二滴落在回四合院的路上,我数不清后面有多少滴了。因为康阿姨撑起一把伞给我。
“冷了吧?”康阿姨声音依旧磁性,她盯着我问道。我努力去找早上那两点愉悦的蓝色,如同瘾君子在搜寻上品白面儿。
我们在四合院的门斗里对望了20秒,我的眼睛觉得很饱了,像吃了三碗麻辣烫那样饱,于是眨了一眨。
“你去休息吧。”
“嗯!”
回跨院时,我路过台阶上的一点淡淡血痕。我想起了不该存在的猫,于是又回头确认了一下,那里确实有一点非常浅的血痕,但我“确实”没有看到。
脑袋很快就转了回来,一股奇大的弹性把它扭正,我觉得自己的脖子比弹簧还要坚韧。
我把小毯子蒙在镜子上,衣服没脱,门反锁。
咔嚓!闪电,又一个闪电,雨更大了些。有棱角的凶狠雨点把玻璃窗拍得山响。
我点了一根烟,烟放了很久,干燥得直呛鼻子。这盒烟我足足抽了半年,里面还剩下半盒有余。只有最紧张最难过才抽,男友分手抽了四根,做毕业论文两根,奶奶去世三根,今晚我决定把它抽光,明天再买一盒。
书是一定要看的,但今天顺序有点怪,我从最后一页看起,而且把书倒过来。每个翻转的方块字都那么清晰,一个个直挺挺的。第四根烟抽完,我想睡觉了,虽然很早,也不困。
收拾床铺时,词典乒然摔在地上,很夸张地把自己翻开,五脏六腑影像无私袒露出来,上面还有前男友写在字典底页空白上的张狂字样——“猛鬼街住着永远不会死的弗莱迪,他会突然跳出来吻你。”男友没少吻我,但他毕竟不是弗莱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