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小涓
我和罗瑜权先生认识很多年了,生活的空间也同属绵阳南河那一带,经常在街上碰见,仿佛一片河道里的游鱼,猛然游近,吐吐气泡,继续神游在自己的生活轨迹。直到他在电话里告诉我要出散文集的事,我认真追想,从20世纪90年代相识至今已20余年了。我从小文弱,看见威猛高大的军人、警察,艳羡之余,顾影自怜,更衬托自己的渺小,也就畏惧三分避让三分。印象中的瑜权先生经常穿便服,没有一般警察的气宇轩昂、高视阔步;相反,他倒像一个朴素的山里人在都市行走,意态谦和又像邻家兄长。同他的接触,改变了我对警察的幼稚想法。
认真拜读他的散文集《不一样的天空》诸多篇什之后,我觉得自己走进了他不一样的天空。散文是明心见性的文体,不像现在的诗人可以在诗中戴着意象的面具,小说家可以隐藏在情节和人物的背后。散文是内心的呈现,是与情性、性灵相关的文字。
“盛夏,独处,常喜欢坐在家中阳台上,沏一杯香茶,读一本好书,等待一场细雨,洗涤内心的荒芜。此刻,时光是如此的让人心动。如果看书累了,就凭栏放眼看看三江的风景,看看远处的山峦,有时就什么都不想,静静地坐在那里发一会儿呆……”
读着《后记》中的文字,就像老友的谈天,随和亲切。在这段文字中,茶、细雨,都是与洗濯有关、与纯洁相连的暗喻,而炎燥是烦恼的通感。雨后明丽的天空,最美;纯净无尘的心空,最动人。伴着茶香,端坐于红尘之上,手拿一本未打开的书,微笑。这是我心中的文殊菩萨模样。智慧,在想与不想中发呆……读书,是通过智慧者的言辞对自己的内心进行自我训练。我赞同瑜权先生的观点:“读书能够养正气、骨气、才气、大气、锐气、豪气。读书需静心,方能去躁气。读书要读好书,好书是那种有真知灼见、启人心智、清新脱俗、陶冶情操、催人奋起的书。它可以是古今中外的名著和经典,也可以是时文和美文,能够常读常新,富有顽强的生命力。”
瑜权先生的这段话也将“富有顽强的生命力”。年轻时读书如寻朋友,开敞的心总是能找到同类的。但中老年之后,常会觉得朋友很多,知己难求,对人对书的选择多了一些节制和清醒。知道人有局限,书非万能。独立书丛,万般阅尽识空无,便显出孤独与苍凉的人生底色。偶得一本甚为契心的书或看到一段可人的佳句,那份惊喜,就如同“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意外回眸,心有灵犀的艳遇是对书痴的馈赠。
有时想,人生世间,情寄万物,为何非要寄于书?古往今来,哪一个著述者不是爱书之人?除佛祖阅尽三千大千世界,独以拈花微笑召唤心印,迦叶尊者以微笑独对之外,真正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者又有几人?于是还是回到书堆,寻找贴心贴肺的慰藉,梳理各自的心事,为下一次出发准备智慧的资粮。为心灵走得更远,为风烟雾霭中的未知与未来,为特立独行的人生寻找一个坚实的据点,并以此在红尘中端坐、在浮世中立命。
《那些美好的读书记忆》中,看到与我同时代的瑜权先生对于书店的记忆。“新华书店”几个字的魅力胜过了当今的多少银行啊!从小依偎着书的人是有福的。他知道知识的力量,他知道书通向无数的可能性。在人类力量的较量中,还没有哪一种力量能与文明对抗,文明总是最后的胜利者。曾经有一个很爱打老婆的帅哥,在接连打走了两个老婆之后,却对第三个老婆毕恭毕敬,从此收敛了拳脚。一问才知,这个老婆学历高,有立身之本。我为女同胞扬眉吐气——噫,谁说知识不是力量?就连在微妙的两性关系中,也有力量的此消彼长。那么,武装自己的最好方式就是:腹有诗书走天下,诗成笑傲凌沧州!
不管是纸媒还是网媒,那只是传播的媒介不同。书,始终是一个历久弥新的智慧传播方式。中国的甲骨、金鼓、钟鼎、石刻、竹简,西方的纸莎草、羊皮纸都曾经是知识的传播方式,印刷术把书籍带给人类已经五百余年,还会有更多的技术手段帮助知识的传播和运用。
淘洗淤泥,寻找好书就成为当代人亲近书籍的一个攻略和防线。不要被商业的花哨所引诱,从而浪费了宝贵的时间。对人生的设计中,应包括对阅读的设计和探求。这样的阅读才不是盲目的,这样的有为中才包含了自觉不为的理性舍弃;而舍弃,是走向成功之路上经常要做出的选择。舍弃得越多,收获得越丰盈。
正因为从小到大数十年的阅读和历练,才有了《不一样的天空》。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生活的空间和轨迹,但大多数人生活了并未记录。阅读的魅力在于写作的起跳,一旦拿起笔来,文字必将生成另一片天空。《家乡的老河街》《船工·古渡·新桥》《故乡的那条溪》《剑门秀色》《石缝中的野菊花》《那个雨夜》《大院内的银杏树》《烟雨凤凰》……从这些文章标题,就能看出国画般的淡烟水墨,能品出意象间的浓郁诗情。这样,真实的生活就从记忆的心空转化为文字的星空,就像一颗燃烧的心升腾为一颗闪亮的星,照亮了千千万万有着同样记忆的人,唤起他们对于故乡风物的美好回忆,唤起后来者对于这个年代的生活场景和滋味的追思。物比人寿,字比物寿。字将长久,一个时期的生活也将随之不朽。
所以,记录总是一件神圣的事情。在龟甲上的记录、史书上的记录,都是与帝王将相有关的事;而我手写我心,便把千千万万的民间写作与平民百姓的生活相连,使民间风物在文字中变得神圣而长久。
说来我和瑜权先生有着基本相似的童年,山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熟悉,过年的情形也大致相同,那就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初的四川农村。那个时代已同粮票、布票一起走进历史。再往前追想,从20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四川农村都是这样的场景,唯一的变化是山里的大树日渐稀缺,以致烧柴都成了问题。贫穷,平均分摊到每一个家庭,但快乐却同样在无忧无虑的童年降临。追忆那份单纯的快乐,更有利于今天的我们思考什么叫幸福。现在,随着工业化、城市化进程的加快,延续几千年关于山水田园的民族集体记忆,将会被连根拔起,这种精神的割裂必将带来进无所依、退无所据的心理阵痛。追忆那份对故园母亲般的依恋,将有利于我们找到家的方向,不至于在茫茫都市中流浪。
瑜权先生的为人与为文贵在一个“实”字,也拙在一个“实”字上。“实”是基础,人浮了,文必浮,做人与作文都归于失败,那样的天空必是胡涂乱抹的怪影。就像书法中的线条,飘了,就无力透纸背之感。但心为万物之灵,贵在其灵;就像真实的天空期盼云彩一样,那一抹虚灵,就像真与幻的切换,总会出其不意显现别样的风景。从这个角度讲,我期望瑜权先生的文字更虚一些。由实而虚易,由浮而虚难。这样的转换是艰难的。早期的写作大多是贴着写实的地面滑翔,通过振翅奋飞的若干努力之后,才会达到冷然御风、自由翱翔之境,神游万物,思接八荒,如有神助。最后如东坡老人自夸:平生快意事,唯有著文章。
每一个过程都不是容易的,都需要极大的心智投入。瑜权先生在从事写作三十年之后,练就了不一样的思想天空,必然反映到文章中来。《在川西高原行走》《简单生活》《欣赏自己》《分享生活》《别打扰他人幸福》这些篇什,显示出他的天空云霞蒸腾、气象峥嵘。只有在持久的书香熏出一抹奇异的心香之后,天空才会出现这样熙和的祥云。在《别打扰他人幸福》一文中,可见瑜权先生的灵眼慈心,对环卫女工和中年男子的恩爱细节描写,最后得出“平平淡淡的生活,真真切切的情意,才是幸福。”这样的句子,都写出了他对幸福观、爱情观乃至人生观的审思,摒弃世俗的成功论,而有自己的思想,有洗净铅华的朴素,更见其爽落的精神质地。
散文的核心是由思想的风骨与文字的华彩构成的。没有思想的风骨支撑,文字只是一堆打扫得干净整齐的空房间而已。整理干净文字的房间是写作的基础训练,而思想才是筑房的柱石。柱石的质地决定房屋的寿命,诗意的华彩如同散文的外墙。“思”与“诗”,是散文的两颗珠宝,放射着澄明的光华。每一个写作者的着力点应放在这两个有着千钧之重的字眼上,历练出一颗锦绣文心,心光荧荧,才能让文字显现烛照的光亮。
好的散文还要创新。新的写作必须要有新的思想为指导。只有出现新的观察世界的方式,才会有劈空而来的变革——从内容到形式。我期待瑜权先生内心那不一样的天空变幻更多的图景时,更见风致的华彩必将照亮他的散文天空,更美的霓虹将引来更多的欣赏与喝彩!
2015年2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