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不一样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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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好散文要有好的写作态度——读罗瑜权散文集《不一样的天空》

张德明

新世纪以来,对于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似乎是一个抒情的季节,但对已受各种流行写法戕害入骨的散文写作而言,似乎浪漫不在。甚至,刚过去的20世纪90年代对散文几乎是悲剧性的:一方面,散文以无比的丰富性表现参与了这一时期的文学健身,在商品市场的绞绳和多种复杂因素恐吓困扰下,和其他难兄难弟一道,捍卫了文学所剩无几的尊严,另一方面,在各种私下或公开场合,对世纪之交散文的指责简直几乎成为时尚,一段时间,这种指责不断强化着人们似是而非的印象:散文好像成了世纪之交文学的万恶之源,不祥之地。尽管事实早已证明,大多数人对散文创作究竟发生了什么毫不知情,因此,他们的言说丝毫构不成对散文的真正批判,然而,这种情形毕竟对散文产生了极大的负面影响,以致当下许多人对散文及散文作家的态度都是极其暧昧的。很多人看来,20世纪80年代的散文,尤其是中期以后,披荆斩棘英气勃发激越向前,极一时之辉煌,功颇可矜,新世纪前后的散文写作却盛极而衰,成为寥寥惨淡的挂在墙上的个人英雄排行榜,读者与散文之间势不两立,哀号咒骂之声不绝。

在金钱至上物质为尊的年代,谈论散文似乎显得幼稚而奢侈,非常不合时宜,因为这是一个美文严重缺失又根本拒绝美文的时代,在这个气势汹汹庸常之气无处不在的非常期,散文的命运注定是难堪的,散文作家的角色意义也是言说无奈的。因此,当四川警察作家罗瑜权在电话里告诉我准备出这本散文集时,实话说,我当时并不是感到喜悦,反而,内心涌起的是一阵悲凉:这老兄难道不明白眼下散文的处境,吃这份罪有必要吗!在犬儒主义大行其道越来越多的作家跻身文学与时代狼狈为奸地大合唱的时候,你却依然故我,以堂吉诃德的勇气,在近乎滑稽的文学时代表达一种自我存在,其悲剧性意义有点像英雄赴死。在快餐化、口语化、消费化散文风行无阻的年代,罗瑜权“不识时务”也是显而易见的。其实究其底,罗瑜权的意义在于一种文化警醒,这种警醒恰好是我们认真反思当下时代的起点之一。

在近三十年的文学生涯中,罗瑜权有过跨文体写作的经历,但新世纪以来,他离其他文体越来越远,散文渐渐成为他专攻的文体,放弃了对故事的迂回和营造,因为他发现散文更适合他对思想的素朴表达。他散文中呈示出的惊人的冷静、平淡,反衬出了社会转型时期思想现场和散文天空的平庸与调和、疲惫和忧郁。

罗瑜权散文集《不一样的天空》将自己从事文学写作的整个过程所有的人生体悟以及对文学自身的拷问含蕴其间,算是几十年的人生合集,记录了他的青春痕迹和思想脉络,渗透着从“毛头小伙”到“江湖老妖”的社会观察与人类思考。

罗瑜权的散文写得真诚、性情,内容丰富,上至理想、信念、爱国情愫,下至行游、运动、朋党欢聚,他都照单签收!每一组文字都是自己的真实感受,都以激情的姿容溶解着所有的文体要素,流布在作品中的精神渴求、个性自觉和生命招魂,把虎视眈眈的外在矛盾转化成风灵柔情的春风化雨,面对商业世界的肆意蹂躏,罗瑜权表达的或强或弱的怀柔呼声无疑具有规避话语失语症的时代意义,回应本身就是挑战。这是典型的浪漫主义情感底色,彰显出作者优异而执着的诗学禀赋和富于良知的文人立场。

《不一样的天空》共四辑文字,篇篇皆有很强的可读性。第一辑“故园笔记”特别意味深长。以商品意识和经济价值为最显著特征的现代城市成为人们的生存前提和基本元素,围绕这两个要素展开的人生运动使人不断异化,生活之中的紧张感、陌生感、隔膜感不期而至,面对日益复杂的社会关系与微妙而无弹性的人际关系,许多人会不由自主地产生不同程度的失落感、孤独感、焦灼感,故园或曰家园意识便在这样的人文背景中诞生了。写作常识告诉我们,“故园”不外两层含义:一是形诸显性意味的具体空间存在的山乡田园,对此,中国古今文人的理解惊人的一致,故园就是充满泥土甜味的乡下故土。由此引申出善感多愁的文人学士对田园风光的无限遥想;另一层意思则是指涉人类的精神栖居之所,显然具有哲学的意味。其实,在具体写作中,两者的分离只具有理论的意义,糅合才是常情。罗瑜权这组文字恰好说明这点。一方面表现作者对原始故乡和第二故土山水域境和童年生活的眷恋与写真,这是他情感至上的心中圣土,它与理性无关,另一方面,他又表达对故园之“故”滞重而惯性的社会生活、文化观念、价值判断的反观与忧思。罗瑜权着眼于对故土的考古式探测,描绘他无限神往的故乡的河流、断桥、古亭、苍山、残阳和舌尖记忆。透过一些寻常物事或场景,展现当下烦扰世风的无孔不入与人性深处微茫的不易察觉的瞬间变换,揭示万千斑斓的秘密人生。“在我的脑海里,贮存着一个永远也抹不去的记忆,那是一个遥远地方一个遥远的古渡……如今,离那些夜晚,离那个古渡,离摆渡的人,已经很远,很远了……这以后,我到古渡去的次数便少了,再也未见到古渡的船工,再也没有听到过关于古渡的故事……‘浮躁、势利、自私、孱弱、圆滑’的现代病将人的心智磨蚀殆尽,眷恋过去那浓浓的人情味,那纯真的心灵,那净净的世界”(《船工·古渡·新桥》)。每一个作家背后都有一个村庄,如根据地般给养着作家的写作。罗瑜权非常精细地捕捉到故园古渡的地域精神内涵,船工串起了古渡周遭的人情物事及世事沧桑,文章充盈着对故园的眷恋之情和敬畏之感。虽然在罗瑜权的整个写作中,直接以故乡特征为主题和书写对象的作品只是很少的一部分,但是,这些作品无不浸染了故乡神奇地域的迷人气息。罗瑜权写出了故乡的孤独,他发现了神灵游荡的故园的万般凄清,在那里,甚至没有日常意义上的隐喻和象征,有的只是一个作家的生活与生命对于所有潜匿的神秘事物的触碰和反应。这种极端的一次性书写,只有放在他的系列故乡书写中方可得到人们的完全理解。借助《家乡的老河街》《船工·古渡·新桥》《故乡的那条溪》《剑门秀色》《家风》《漫步三江湖畔》《八月桂花香》等作品,罗瑜权实现了借重地域性拷贝彰显某些独异性并将地域性元素转化为普遍人生境遇观照的审美目的。他在描写故园地域风物的时候,带着明显的写意特征,这本源于他想象的平视视角,使他的文章建立了最为基本但又被许多作家忽视的阅读可信度。罗瑜权设计通过对故园的深度书写,在自己的散文中发展一种关于故乡的哲学。以此挑战现实的严峻性。他站在故乡经验的针尖上,遥寄人类天真的童年,用诚实的地方书写顽强抵抗日益嚣张的物质世界。许多作家都有故乡写作记忆,但罗瑜权有自己胜人一筹的地方,他的眼界更亮,更广,看得更深。借助地域性考察,罗瑜权反复述说草根生活的不易和坚韧,他的姿态视角很低,真实诚恳地表达着一种下层人生。他对生活对人对事,始终有一种谦恭之心,真正的平易之心,实属不易。许多人都有“大我”之渴望,然而,如何保持一种平静的“小我”,那是另一种可贵。

第二辑“警营纪事”可以看作成长文字和友朋叙怀,记叙作者从军、从警的人生经历和朋友、同事间令人唏嘘的动情故事。文章格局都不大,但视点各异。罗瑜权那些叩人情怀的话语,读来使人觉得好似与友人对坐灯下,温情有加。三十年的军警生涯,养成罗瑜权胸怀格外开阔,性格分外爽健。他笔下不停流淌的沉郁和真诚,很大的成分不仅仅在于对当下世俗的反拨,更是与过往、远方息息相关,与谦谦友朋情谊相关,这就是我们在罗瑜权散文中总可以看到他对生命深度、对情感热度、对历史厚度孜孜开掘之原因。“人世间,奇花异草繁多,有雍容华贵的牡丹,也有贤淑秀雅的文竹,有傲雪斗霜的秋菊,也有出泥不染的荷花。而我,繁花丛中,独爱远志草。远志草,不择沃土。山坡地角,悬崖峭壁上都有它的身影。一年有十个月,它开着绿白相间的小花,花色不艳,也不俊俏,却给人一种清香朴实的美感。”(《远志草》)。罗瑜权跳出了自己的个人情绪,个人的悲喜让位给了众生的悲喜,从而使作品在经验的丰富性与认知广度上获得了新的存在可能。《石缝中的野菊花》《那个雨夜》《男人的眼泪》《军歌嘹亮》《大院内的银杏树》等都是不错的作品。作者在当下的维度中渗透了历史的纵深,众横捭阖的漫漫岁月形成了散文结构上的错层处理,营构了一个隐形的空间状态,人类的生命过程在其中回音般交错呼应,主体情绪的声音由此被放大、强化,显示了罗瑜权写作上的转变和成熟。这部分故事是吟唱出来的,作者娓娓道来的一切,都能让读者感到一种近似于永恒的节奏与韵律,那是一段悠远而动人的人生呼吸,是作者经久的世间历练。那些丝丝缕缕的人和事,看不出刻意的高尚情怀或咄咄杀机,只是平沙落雁般徐徐降落,在情感的滩涂上安然入眠。

在罗瑜权的散文中,我发现六个关键词非常典型:怀古、祈祷、仰望、吟唱、行走、沉思。那些文字中,神话和圣灵依然留驻在作家的头顶,童年的歌谣依然回荡在作家心头,作家用悲悯的感恩之心看待人间,把日常情景上升为一种仪式般的境界。第三辑“四海游踪”、第四辑“心语星愿”是两组主体身份明显的典丽优美的作品。如果说前者是纪实散笔,那么后者就是心灵游记。像《在川西高原行走》《烟雨凤凰》《登莲花山》《贵州山水的灵气》等篇章,其文字以意象纷繁的深度联想打破了游记散文的惯有格局,虽然作者并未避开那些身边的小情、小景、小事物,但他绝不把眼光囿于狭小的个人天地,文字本身体现为一种精神延伸。“文人好树,自古亦然。文人的房前屋后大约总有几棵树,这些树也大概只有文人能看得见,摸得着,能领会得透彻,知晓得清楚……现代社会发展很快,高速公路、快速列车、超音速飞机离我们越来越近了,大桥、小草、蝉叫等却离我们越来越远了。我们的周围不能没有树。”(《文人的树》)。作者随时感受现实与自然的剑拔弩张,感受社会上那些狐假虎威的可笑嘴脸,深情款款地表达对生命的敬畏和对精神层面与世道人心的严正担当。这些文字柔软却毕现锋芒。作者没有停留在事物的表象层面,而是用内心去接近事物背后那些神奇而广阔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往事并不如烟,读者借助那些清丽的记录,完全可以感悟文字背后的精神重量。即便是纯游记,罗瑜权也与当下泛滥成灾的到此一游的流水账完全不同,他去武当,感受的是澄明静谧与肃穆仙香;他在莲花山顿悟,只有心无尘埃的人方可进入神之天门;他在古镇体验土著生活,看到的却是世外秘境的日子裹挟的艰辛与沉重。所有的一切共同指向一种我们久违的安如磐石的生活:平易、平等、本分、自重。

罗瑜权在散文写作中认领生活,将那些生活喟叹写得柔意绵绵,把那些张牙舞爪的狰狞现实写得那么诗情画意,别有用心。他的价值观和写作立场,无疑是知识分子式的,但他对此又充满戒心和反思,避免陷于感伤、自悼的泥泽,从而很好地形成了作品的深度。这是一种很好的散文态势,希望他走得更远更好。

注:本文刊发中国作家协会主办《文艺报》文学评论版和《作家文汇》报、《剑南文学》杂志。

(张德明,文学评论家,西南科技大学文学与艺术学院教授,中国当代文学学会理事,中国中外文艺理论学会会员,四川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秘书长,四川省比较文学学会常务理事,主要从事文艺学、当代文学创作等领域研究,出版专著《走进当代文学》《范小青小说创作论》等,先后获得四川省文艺评论奖、《四川日报》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