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害生得丑,也许他年过30还寻不下婆姨,该从这里找原因。他的丑不是那种不到位的丑,比方眼小鼻塌,而是那种恶作剧的丑,五官不在各自的位置上,一笑起来,七零八落地跑了位置,两只眼睛根本就寻不见了,而脸上的皱纹又密又深,好像九月里的金丝菊花瓣子,一片一片飘落下来,满地都是。用他外婆也就是我老姨的话说:“丑得疼起。”
可二害是个好庄稼人,地里的活儿不管是扶犁耕田还是割麦种谷,样样拿得起放得下,搁在过去那会儿准能名扬十里八乡,但是如今庄稼人也看不起种地了,能跑出去的都跑出去了,在城市的边缘哪怕蹬三轮捡破烂,也坚决不回去扶犁耙。
他爸常常在吃饭的时候数落他,筷子将石桌敲得笃笃笃地响,不住骂他没本事,死窝囊。二害低着头,一句不吭,狠命扒饭,太阳穴上的青筋随着咀嚼一鼓一鼓的。难怪他爸着急,儿子说不下婆姨,搁到谁家都是闹心事。孙家湾是水地,山里的女子都趁这里川宽地平,后生们寻婆姨都是有挑有捡的,但是不知咋弄的,事情到了二害这儿就不灵验了。
去年终于说下一个女子,家在凉水崖,人长得薄眉单眼,身材倒是很端正。一家人心急火燎赶着要娶过来,生怕人家变卦,他妈甚至做好了小娃娃的小被褥。
越穷的地方,彩礼就要的越高,女家张口要两万,这可难坏了他爸,四方亲戚到处借遍,囤子里的陈年旧粮能卖的都卖了,两头猪不等出栏就杀了卖钱,才勉勉强强凑够了彩礼。
娶媳妇那天,二害的脸上盛开了一朵金丝菊,新衣新裤咋看都像借来的,胸前戴一朵缎子被面扎成的大红花,憋不住的笑荡漾在脸上每一条皱纹里。
谁知道怕处有鬼,迎亲的人上了门那家人却又提出来一条:要个钢磨。
二害的脸上顿时结了冰,还是迎亲的四叔灵动,先哼哼哈哈地答应了,新媳妇这才勉勉强强上了驴,盘算了一路大概怕反悔,又要二害给个硬话。二害的脸搐成了一颗干枣,实在撂不展这个舌头。新媳妇到了婆家门口不下驴,两旁的吹鼓手腮帮子鼓成了皮球,挣命地吹,嘹亮的唢呐声充满了整个孙家湾的沟沟岔岔。
二害害了气,顾不得人多掉转驴头,一鞭子抽下去,驴没命地跑,尘土飞扬。他妈不顾众人在场大骂二害:头都磕了还短作个揖不成?
二害还是娶了这个媳妇,当然钢磨死活没给,两亲家都觉得无趣因此不大走动。
去年夏天,一天正下着大雨,二害推开我家的门,身上湿淋淋的,怀里抱着一只西瓜。我怪他乱花钱,他只是嘿嘿笑着并不说话。我知道其实农村人更讲究礼数,上亲戚家哪怕几斤小米半袋红薯,绝不空手。来了客,不管人家吃饭没有,必要烧火做饭。
说话间我才知道二害也在城里找了个活儿,在建筑工地当粉刷工。问起他家的情况,说是地都撂荒了,现在没人种地。村子里年轻人都跑出去打工。我没问他俩过得好不好。我知道在农村才能真正领教到钱对人所形成的绝对统治,没钱什么都不会太好,包括夫妻生活。
快过年时,二害又来找我,从挎包里掏出一只粗瓷碗,工地上工人吃饭的那种。我觉得挺奇怪,他说,他要回家了,这里辛辛苦苦干了大半年挣下钱也要不回来。工头躲了,工人们寻不上要钱处,一问才知道,这工程是层层转包不知倒了几个人的手。眼看临年腊月,有的连回家的盘缠也凑不齐,恼怒之下众人砸了工棚,二害也就顺手摸了只碗,又盘算上路怕打烂,就拿来给我。
我把这只瓷碗搁在阳台上,里面栽了几瓣蒜,冬天,蒜苗翠生生地绿,有时看见这碗会想起二害,不知他们光景日月过成咋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