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常常唠叨的一句话:“年好过,月难过。”意思是腊月三十的月尽黑里睡一觉就到了正月初一,而光景日月难熬。陕北人的生活苦焦,一年从东到西背日头,黄土里面刨吃食,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好活几天。
过年是陕北人一年中最隆重的事。秋天,梨树的叶子刚刚落下,陕北婆姨们就拿了炕笤帚扫上一簸箕梨叶,回家细细捡,这些齐齐整整的梨叶是到了临年时候蒸粘豆包用,每一个豆包下都粘一片梨叶,散发着梨子的甜香,自家吃、送人都是好的。
“喝了腊八粥,就把年来过”。首先忙乎的是男人们,男人是搂钱的耙子,女人是攒钱的匣子。出门办年货都是男人的事,一进腊月,男人们几乎是集集必赶,家里的吃穿要一宗一宗备齐。
老人要香、要黄表纸,男人们办的年货里头千万不敢忘了这一宗,陕北人敬老,家里再穷,娃娃吃不上要先让老人吃。要是谁家不孝敬老人,叫老人受饥寒,全村子的人都会下看他们。将来儿子问媳妇,女子寻婆家都是要遭人嫌弹的。
买了香纸,老人们要给埋在老坟里的先人办年货,阳世上的人过年,也要让地下的先人们过年。老人们腿脚发硬走不了远路,不得到老坟地里就到硷畔上或者荒地画一个圈儿,摆上献天,倒一圈儿烧酒,烧纸钱、磕头,嘴里念念有词,求先人们保佑家里娃娃大小平平安安、顺顺利利。临了回家路上还不忘给路边撒上些纸钱,叫那没人祭拜的孤魂野鬼也有些个钱过年。
婆姨要针线花布和红纸麻纸,哪一样也不敢少下,针线花布要给娃娃们缝件新布衫,再穷总不能赤尻子过年。要是谁家的娃娃没件见人布衫,老婆婆们就会议论那家媳妇手爪子懒,拿不动针捻不了线,“口勤屁股懒,好吃懒作怕动弹”。
陕北人住的是窑洞,窗子是用麻纸糊的,酸曲里唱的“听见哥哥的脚步响,一舌头舔破两层窗”。过年了,家家户户要扫窑,窗子要用新麻纸糊一下,那些巧手婆姨们自然要装扮那白格生生的窗纸,一把剪子、一张红纸,三下两下变成了蝴蝶、兔子、牡丹花,男人们这样夸:“三妹子巧来实在是巧,石榴牡丹冒铰的。”
秃脑小子们看见家里大人赶集回来了,欢天喜地扑上去,小手手探进挎包可劲儿翻,要是翻遍挎包不见他的花炮,会失望得跺着脚嚎鼻子。大人听得烦了吼一声,娃娃就缩到下炕,委屈的眼蛋蛋挂在长长的眼睫毛上,忽闪忽闪地看得当娘的心疼,末了少不了抱在怀里乖哄半天。当然,谁也有个闪失处,粗心的男人总有疏漏,不是忘了这个就是忘了那个,往往辛辛苦苦一天回来还是不能办全年货,没关系,下一次集上再去。
男人们把年货办回来,下面就看女人们的手段了,拴缝了家里娃娃大小的穿戴,女人们扫了窑、拆洗了被褥就开始磨豆腐、生豆芽、炸油糕、炸油馍、蒸豆包、蒸白馍、做浑酒、做酥鸡、烧肉、煮肉、过油肉,家里盆里、缸里堆满了过年的好吃喝。出门碰上人,问的话也变了:“你们的年茶饭做下了么?”“做下了”,或者“还末哩,油糕还没炸哩”。
做好年茶饭,你家打发娃娃端来一块豆腐,我家端去一碗油糕。村里家家户户都要送到,总有个远近亲疏,往往是关系远一点的先尽到,碗碗盆盆堆得尖尖的,关系好的倒很随意的。婆姨们又开始评论谁家的豆腐坚,谁家的油糕黄,谁家浑酒不酸不甜刚刚好。巧手婆姨在村子是很受抬举的,将来谁家有个红事白事都要请她帮忙。那个男人就很自豪了,家里娃娃大小拴拴正正,走到人前里,脸上也是光堂的。
眼看着年一天天临近,家里门外全裨益了,剩下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贴对子,红格艳艳的纸上请人写好了对子,门上、窗上少不了,磨盘上也要写“青龙白虎”、牲灵圏里要写“牛羊满圏”,大门外要写“出入平安”,窑掌里要写“抬头见喜”,先款款放好。贴对子不能提前,要等到月尽那天吃了晚饭才能贴,只要一贴上对子,窑里院外立刻喜气洋洋。
剩下的日子就是庄稼人最悠闲的时光了,老人们靠在阳崖根说古朝,男人们闲不住,就到别处串,几个人凑在一起押明宝、砸金花输输赢赢没关系,女人们也不会哭骂,顶多嘟囔两句,焦苦了一年就让男人们松活松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