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为了心中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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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修志中难以承受之轻

用一个词来勾勒李苍彦,最形象的莫过于“举重若轻”了。

说重,他一人用了两年的时间编写总纂了80万字的《北京志·工艺美术志》初稿,接着又压缩成40万字,共修改5次,最后成稿20余万字,现在即将问世。这部志书上溯发端,中记沿革,下载现状,是北京工艺美术业一部贯通古今的巨著。修志书不像写小说,可以想象发挥,它要字字有据,事事属实。因此,别小看这几十万字,搜集材料就花去了十几年的时间。正所谓十年修一志。

玉器、象牙、瓷器、雕漆、刺绣、景泰蓝等十几个行业的资料完全装进了他的心里,沉甸甸的。著述也便在这种重压之下产生了。十多年来,他出版的各类书籍已有十几本。他还参与《北京年鉴》、《北京工业年鉴》、《中国轻工业史》、《工艺美术明星谱》等图书以及北京部分区县、街道修地方志和中国轻工业史学会编史的工作,总量算下来也有好几百万字。此外,他担任着两张小报的主编。

搞过文字的都有同感,倒出一滴水,要有一壶水的储备。不说他的近万册藏书,就说他占有的资料就足有上千万字,摞起来要有好几米高。文字重重地压下来,不少人难以承受,有的只为写出几十万字便患上病症或落下毛病。文字与生命有着一种内在的联系。人们尊重文字,人们敬重文字。

说轻,不是李苍彦没被沉重的文字压弯挺直的腰杆;不是他常戴一顶年轻人喜爱的网球帽遮住了早已花白的头发而显得年纪轻;也不是在李苍彦的脸上没有流露出码字人常有的那种沧桑感,而是谈起修志的经历时他显露出的那种轻松、那种诙谐、那种幽默语句随口而出的机智、那种平和而放松的心态。

他在修志的闲暇写了大量的打油诗、顺口溜,在聊天或者开会时脱口而出,使气氛活跃、轻松。与他在一起的时间越久,笑的时间就会越长。哪怕是说起为什么爬上了修志的格子,他也是不介意地一笑,轻松地溜出一句——

“共产党员是把沙,东西南北任党抓”

李苍彦本是搞技术的,1962年从北京工艺美术学校毕业,分到北京工艺美术工厂后,从技术员、车间主任到厂长,干过不少工作,手艺上也获得了高级工艺美术师的称号。上世纪80年代初,北京市准备出一套当代北京工业丛书,他搞过一段时间的《当代北京工艺美术》。正是由于有这个基础,在1986年北京市地方志的工作全面启动时,工艺美术总公司的领导找到他,让他负责《北京志·工艺美术志》的编纂工作。他先是一愣,以前只听过“方志敏”,从没听说过“方志学”。明白后他说,那是文人的事,咱是搞技术的,哪怕是设计、管理也行,只是搞文字干不了。不管领导怎么说,他死活不愿意干。一直到第三次谈话,他才勉强答应下来。刘备请诸葛亮也不过如此嘛。

后来他参加了北京市地方志编委会办公室举办的学习班,学习了中国方志史,才知道了地方志,知道了修地方志是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历朝历代设专门的官员修志;外国人对中国的地方志非常感兴趣;日本侵华时专门搜集中国的志书;新中国成立后就由邓拓主抓《北京志》的编纂工作;毛主席每到一地视察,必看当地的志书……李苍彦知道了地方志的重要,知道了它的意义之所在。

要说从内心里愿意修志还要从“景泰蓝事件”说起。中国的四大发明众所周知,而上世纪80年代末,韩国突然宣称,造纸印刷术是他们发明的。这件事犹如一阵长鸣的警钟。外国人都非常重视保护本国的传统工艺,而且有许多中国的传统工艺被外国人拿去研究,有的就成了外国的工艺。当时的《光明日报》、《文史哲》等报刊也发表了相应的文章。这样我国开始确立了“中国传统工艺保护”的科研课题,组织全国各地的专家学者研究、撰写,把中国的传统工艺分成造纸、雕塑、酿造、陶瓷等18个分支。李苍彦负责的是金银细金工艺与景泰蓝中的景泰蓝部分。带着一种为国争光的紧迫感,他一写就是30万字。问他累不累,他又随口一句——

“经不住烟薰成不了佛,耐不住寂寞修不成志”

接下来他还续了一句:“受不了冷落怎成正果,忍不了艰辛难有收获。”在撰写《景泰蓝工艺》的过程中他发现,有许多东西如果现在不去抢救,还就真的失传了。一批技术革新、技术革命中诞生的小设备,由于设备的更新、工厂的搬迁已经拆的拆、扔的扔。比如专门做纹样的砸刻儿机,现在已经见不到了。人们常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怎么攻法?以前用的工具是水凳,直到20世纪60年代还在用。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不知道了。为了修好志书,李苍彦特意请人做了一个水凳的模型,并拍了照片,绘出白描图放入志书里。他还查阅了明代宋应星的《天工开物》,从里面水凳的单线插图看,上面没有现在的沙子锅和凳槽,但反映出明代也是这样磨玉的。如实记载下当代的工艺太重要了。这是在抢救民族的文化遗产。

他的“抢救”工作加快了。到图书馆抄写、复印,到书店去买书。最重要的是采访老艺人,从那些“活文物”的嘴里去“抢救”。有的老职工早已退休多年,上了年纪,不好联系。他好不容易找到家里,老人正在睡觉休息,不好打扰,只好先到外面去转悠,估摸老人起来,再买上两个西瓜去拜访。老人说他路上辛苦。他便说不苦,是坐“伏尔加”来的。老人说不是骑自行车吗?他说,是呀,双手“扶”着,两腿还“夹”着。老人大笑,话题就好展开了。

有的老艺人身怀绝技根本不愿意说,要采取各种办法先说服老人才能达到目的。烧了一辈子景泰蓝的老艺人毛茂就有一手烧白釉的绝活。领导一次找他谈话,商量怎么提高产品质量,让景泰蓝上的釉烧得白。老人答应下来,他先把旁边干活儿的徒弟一个个支走,然后只用了一两秒钟的时间便把活儿烧成了。其实方法很简单,就是在烧制过程中,趁着景泰蓝还没有凉,往上泼凉水。这层窗户纸不捅,谁也不知怎么烧。

传统的工艺往往就是靠着手摸、鼻闻、舌头舔的“土”办法。这与国外的大机械化生产相比确实落后。但这些被别人看不上眼的东西,往往又是最独特的,是别人没有的。为此,他在修志中,特意增加了技术改造的篇章,把这些内容如实记录下来。老艺人杨世忠还把这些生产经验编成了口诀。

有烧景泰蓝工序的:

“拿起白活先整丝,歪丝倒丝要弄清。白活镪水要刷净,以防白地会变青……点花之前水别干,点出花来才好看。深色少来淡色多,配个好芯来衬托……”

有象牙雕刻仕女技术的:

“人与物,要传情。静中动,温柔性。动中静,勿施重。讲虚实,有空间。免对称,翘一边……定头脸,蛋圆形。肩要溜,莫高胸。凿与铲,上下工。抓质量,统一性。凿要准,铲要精……”

口诀很长,有的要抄上几页纸,把生产过程中要注意的细节全部写出来。这些都是对生产经验最为精辟的总结,是很有价值的资料。

李苍彦掌握的知识多了,工艺美术行里的人有什么不知道的事都要问他,慢慢“活字典”的绰号开始传开了。不少人羡慕他的学识渊博,而他却说——

“越学越褶子”

修志时间越久,接触的同行也越多。一次开会,一位同行发言说整天钻到纸堆里面弄材料,修志要做学者型的人。李苍彦接着发言说,是要学,可是这么多年下来的感觉是越学越褶子。大家都愣了。他接着再解释说,越学越感觉知道的少。知无涯。

知道多,麻烦多,不顺眼的也就越多。现在的人过生日都讲究起吃蛋糕了,那是外来的,哪儿如咱们的长寿面喻意好,说得难听点儿,整个一个吹灯拔蜡。现在过年哪儿都是庙会,有的就在一个文化馆里也打起了庙会的旗号。知道庙会的含义吗?现在的月饼花样翻新,有的竟做成了方形,背离了月饼最根本的一个字——圆。这能叫月饼吗?

了解的越多,麻烦也就多,能不褶子。看过了《北京通史》就想写一篇《北京通史的不通之处》;看到报纸上把玉器行里的“四怪一魔症”写错也想写一篇文章更正,只是没有时间,一时还顾不上。他要多写写《北京也产天然漆》《北京地区有玉石资源》一类的文章,把自己了解到的却又上不了志书的写出来,为社会多提供一些有经济价值和历史价值的资料。《工艺美术志》虽已杀青,但还有很多事要做。回首这几年,正是修志的大好时候。都说盛世修志,他却歪批了一个自己的解释——

“剩事修志”

工艺美术是一个工业企业的行业。搞企业,就是要把生产、流通、经济效益放在第一位。在搞经济的企业里,修志自然要往后排队,尤其是在基层企业里,这种情况就更明显。先生产后生活,到哪儿都说得通。但修志是千秋万代的大事也得办好,怎么办?李苍彦只身一人,难度可想而知。

自己想办法。他制定了一个修志承包合同书,让各单位一把手签字盖章,有事直接找一把手联系。哪个单位不写,到这一节就空着,开了“天窗”是一把手的责任。他一个单位一个单位地跑,最后连总公司的领导也签了字。这一招还真灵。各单位都积极响应。

众手成志。他把修志的人集中到一起,开始办培训班,讲课、印发提纲、出考题,让他们掌握基本知识;然后以表扬为主,鼓励大家的积极性;接下来发怎么写地方志的材料,内容不空而是很具体,如工厂基本情况、沿革、主要事迹等,让各单位修志人员按门类去填写。内容不足的去搜集、查阅资料,实物要配上照片。大家都把修志当成事业去完成。

有人看李苍彦忙成这样,劝他找几个帮手,他也曾请示领导后借调过几个人,但调来的人一是工作不熟悉,不容易插上手;二是调上来后,人家有很多实际的问题没法帮助解决,所以也就算了。他开心地说,少有少的好处,到哪儿开会都是百分之百参加,能体现出对会议的重视。人少是忙点,我追求的就是——

“一辈子当牛做马”

有人听了这话很同情他为修志吃的甘苦。李苍彦却笑着说,不要理解错了,我是说想当修志的老黄牛,还不够资格;还想成为修志的千里马,那差距可就更大了,还要努力。

现在的李苍彦已不是十年前了,修志上了瘾,不让修还不成。每年的春节都是他写志的最好时候。老丈人家已有好几年不去拜年了。2001年《工艺美术志》必须截稿,用他的话来说是写志书最要“盒钱”的时候。他准备利用春节的大好时机集中写上几天。但偏偏老伴儿生病住进了院。李苍彦忙得不可开交,要伺候老伴儿,又要写志,回到家还要自己做饭。这些年老伴儿照顾得细致入微,他一心修志,从来不进厨房,面条汤也不会做。这回要亲自动手了,他把凉水、面条、鸡蛋、作料一块放进锅里,煮熟了一看,整个一锅糨子。老伴儿知道了直心疼,特意写了一个顺序表。他拿过来一看,乐了,老伴也会写“煮面条汤志”啦!

他现在有个习惯,每天都要把发生的大事记录下来,集中一年就是年鉴,集中十年就是志书,省得临时抓瞎。这比年底“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儿”要强。

李苍彦本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的民间工艺美术家,外地有人开出月薪一万元的高价聘请,他不去。他觉得修志很有意思,在知识的海洋里面遨游是一种享受。这里有他的追求,有他的快乐。他佩服米卢把那么沉重的中国足球带进了“快乐足球”的王国。他也要去“快乐修志”。谈起修志,他神清气爽,在他的居室里挂着一条幅——难得明白。他解释,糊涂了一辈子,终于明白一次,就是要修志。共产党员不讲来生,假如有来生,下辈子还选择修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