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荒凉的白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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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饥饿

灵魂和身体一直处于饥饿状态,这种情况持续得太久了,已经忘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童年的时候,虽然家里说不上富裕,但爸爸很年轻时就是团级军官,工资能达到近100元。虽然家里有四个孩子,母亲没工作,但还不应该说是很困难。记得我们把兄弟三个中,卫国是老大,我是老二,二力老三,那时能吃上大米白面的就算好生活了。有回在上学的路上,这两小子跟在我后面,一个劲儿地讽刺我“大米白面”,气得我回头追,他俩撒腿就跑。那时我和哥哥们练武术,也教这两小子练,是他们的偶像,怕被我追上一顿飞脚。哈哈!那时真有点儿为自己的优裕生活感到可耻,所以才真的生气。小时候生气快,气消得也快。第二天,我和卫国就开始整老三,大概是因为找他出来玩他不玩,有什么正经的事做,寂寞的我们两就在他家房子侧面,用泥捏一些骂他的字粘上去。和长大了不一样,现在轻易不动怒,一动就是雷霆,一定有杀伤力的。如果真的生气了可能就缓不过来了,成人太麻烦了。其实那时人们的生活都差不多,家里孩子不多也不算少,尤其冬天,粮食不够,爸爸妈妈就买很多土豆、白菜、萝卜,妈妈就换着样做土豆。结果大哥到现在也不吃土豆了。人说“瓜菜半年粮”,真是这样。

“破产还债”那几年,两个哥哥正好赶上挨饿,他们对饥饿的记忆比我要深刻得多。我是老小,都护着我,根本没饿着。那时爱吃榆树钱,用苞米面和起来蒸,还吃得很来劲,其实就是吃着好玩。可哥哥姐姐的感受自然不同了。大哥说过,我们家在哈尔滨的时候,他和大姐去向后院看马的老头要豆饼,用水泡开吃。豆饼哪是人吃的东西啊,他们居然觉得和喝了豆油一样!妈妈幼失怙恃,一生孤苦,她对饥饿的记忆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记得爸爸去世后,我们每年给妈妈一些生活费,结果妈妈死后,我们发现她几乎都没怎么用。而家里外屋靠墙,一排米袋子,妈妈是饿怕了,有点儿钱就买米了,估计也不怎么买菜啥的。哥哥们把那些米分着背走了。我在一首愤怒的诗中这样写道:“一个老人的口粮,死后被儿女背走痛哭吧心灵,你也将死于饥饿。”(《对应》)幸好,这些饥饿的记忆不再向我的后代遗传了。儿子马原总是吃得饱饱的,以至有段时间成了大胖原,真圆圆了,现在长开了,学习紧张,又瘦下去了,已经比我高了,一米八九了,能把我整个抱起来抡了。20世纪90年代初,我们住的房子很破,是老的集体宿舍。马原小,搞不清楚那叫什么。他姥姥姥爷来,看见他在外面玩,问:“你家在哪儿啊?”他用手指指门洞:“在那大黑洞里。”估计现在他早忘了这事了。现在他可以满屋子抡大铁棍子,走来走去,也不会碰到任何东西。

至于精神的饥饿,我们大可以分出几个不同的层次。在自我的层次,自我实现不了,是一种饥饿。在心灵的层次,没有情感的滋润,是一种饥饿。我早年曾写到过这种饥饿:“我的心灵伏在你的膝上,他从未满足过,每当你抚摸,他便充盈。”(《存在的深度》)而最高层次的饥饿,当属灵魂上的,那就是得不到主的爱,没有信仰。身体的饥饿有时会摧毁你多年的修炼,基本的人道没有得到满足,其他的真是不管用呢!我们毕竟是人而已。这种饥饿会产生若干种不同的后果,如果控制得当,将导向勤奋;能量分配不妥,将导致虚无。虚无就是一瞬间从天空落在你身上的一件衣服,又小得只能将你的头套住。虚无,就是你突然在行走中停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虚无,也是在激情过后的午夜,一个人面对窗外的黑暗,突然有纵身一跃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