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朋友刘波赠我一套上下两卷的《牛津简明英国文学史》,作者是安德鲁·桑德斯。我早上起来随手翻阅,竟然被其开篇吸引住了。这篇引言的题目为“诗人之角:英国文学经典作家名录的发展”。
说起这个“诗人角”,喜欢英国文学的朋友必定有所耳闻。在伦敦有座West minster abbey,有偷懒的译作西敏寺,有老实的译为威斯敏斯特大教堂。这是英国国教的一块圣地,是历代王室举行隆重加冕的地方,素有“国庙”之称,其中充满了王室成员及一些显贵的墓葬,棺椁埋于室内的地下墓穴。这教堂与众不同的原因倒不在此,却是因了有不少文人骚客葬身于此的缘故。“诗人角”位于修道院右后角落,寂寞一隅,虽是作为一种荣耀,说明英国王室对诗人的器重,但毕竟只是这么一个角落,与政要权贵们相比,仍不过是附庸,何况有的诗人也有贵族头衔呢!在凌空百尺的拱柱托举的屋顶下,是一尊尊石像,一方方的浮雕,一塊塊平嵌于地板上的刻碑。许多纪念碑只是为追忆诗人生平而立,并非真正埋骨之所。从第一个入寺的乔叟,到最后入寺的奥登,简直是一部石砌的英国文学史。
乔叟有英国“诗人之父”称誉,晚年贫苦不堪,曾因负债被告,就戏笔写了首谐趣诗,向自己的保护人诉苦。亨利四世读诗会意,加赐乔叟年俸。不到几个月,乔叟却病死在寺侧一小屋中,那是1400年的10月,诗人的遗体被安葬在大教堂北耳堂东侧廊的一个不起眼的墓穴里。他能安息于此,倒不是因为他写下了《坎特伯雷故事》这样的杰作,而是因为他担任过英国王室的建筑大臣,去世前一直居住在大教堂的管辖区,而且他的妻子同王室还沾亲带故。
乔叟死后200年,写下长诗《仙后》的斯宾塞,1598年圣诞前夕,从爱尔兰逃避兵灾战乱来到伦敦,不到一月便贫病交加而死,被葬于乔叟墓的下方。据说下葬当日,前来凭吊的文朋诗友,一人作诗一首,当场把诗稿和笔投于墓穴之中陪葬。其中便有日后威名赫赫的莎翁。
安息于此的诗魂们,不单生前遭际迥然,死后的待遇也要分出个等级来。最低的可说是地面刻碑——霍普金斯、安东尼·特罗洛普、亨利·詹姆斯、D.H.劳伦斯、迪兰·托马斯、T.S.艾略特、奥登等。比之规格稍高的是壁碑,有拉斯金、马修·阿诺德、克莱尔。再高级一些的就是半身像了。在清一色的白色大理石像中,威廉·布莱克的青铜坐像显得格外醒目。布莱克默默地奋斗一生,老来贫困,死后草草埋于荒郊,墓上連一块碑也没有,死后却享此哀荣。在其他一系列群像中,最显著的自然是莎翁倚柱支颐的站像。济慈与雪莱有碑无像。罗伯特·彭斯、罗伯特·骚塞、湖畔诗人威廉·华兹华斯均有坐像。有的侧目而视,有的俯首抱膝,似乎仍在浅唱低吟。一片石头的庄严肃穆中,虽有简·奥斯丁小姐与勃朗特三姐妹加以点缀,但却全无一丝血肉的温暖。曾以动人诗行与爱情医好妻子瘫痪,创造爱情奇迹的罗伯特·勃朗宁,死后却要与爱妻长别离,只有与好友丁尼生“相看两不厌”了。而后人更熟悉的却是他妻子的《葡萄牙人的十四行诗》。
这里边最有争议的是诗人拜伦,他曾有诗言道:“且来享受醇酒妇人,尽情欢笑;明天再喝苏打水,听人讲道。”据说他不仅这样劝别人,他自己也身体力行,养了无数的情人在一座白色的大厦,和他风流缱绻过的还包括他的异母妹妹。就是这许多的私生活问题,使得这位面目姣好的诗人死后150年之久不得在西敏寺内获一席之地。教会长老的理由是,拜伦的“公然放浪行为”和“不检点的诗篇”使他没有资格进入西敏寺。但是英格兰诗歌协会认为,这位伟大的浪漫作家,由于他的诗和“他对于社会公道与自由始终的关切”,还是应该享有一座纪念物的。西敏寺也终于改变了初衷,在“诗人角”里安放了一块铜牌,以示纪念。
再来看看墓志铭,想必我们对这些生前事、身后名会别有一番领悟与感慨。乔叟的墓志铭上写着:“我再也想不出精彩故事;因为乔叟,格律不整的小子早以他熟悉的俚语讲过。好友们,你们一定熟知:即使他没讲过,他写的书里一定有过。”莎士比亚的墓志铭写着:“好朋友们:看在耶稣的面子,别刨掘九泉下的一撮白骨。放过这黄土,您永得祝福;移动我的骸骨,必遭诅咒。”伊丽莎白时代的桂冠诗人本·琼生,在他的雕像上刻有他那句简洁的墓志铭:“哦,稀世之才!”而名气远远不及前面几位的《乞丐歌剧》的作者盖依,在他的碑上却留下这样一段话:“从各种事物显示,人生只是一场玩笑。以前我如此认为,现在我更知果真如此。”
果真如此吗?也许,未必,可能。有块石头刻着自己的名字,终究仿佛灵魂有个聚拢的依托,正如我们现在又流行起买墓地了,说到底也只是后人怀念时能有个明确的方向。像那些把骨灰撒到江海的人,说是归化进了自然,已经参与到自然的循环之中,终让后人凭吊无依。而好的墓地我们这些穷诗人是万万不敢问津的。记得有一年,我和元正爬松峰山,在回来的路上,他竟然和我说起相中了山上的一块大石头,他说自己垂死的时候,要让人偷偷地把石头凿空,用水泥把他封在里面。听来真不愧是诗人,有和造化同参的气魄。至于我呢,还是让马原把我的骨灰掺上玫瑰花、茉莉花、百合花、郁金香、水仙花、勿忘我、狗尾巴花,反正多多益善,扬到松花江里了事,也省了寄存骨灰的费用。什么墓啊、碑啊、文学史啊,去你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