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黄昏总是有点过于漫长,白昼的燥热已经缓缓地过去了,悄悄吹起的风让整个胡同充满了诱惑力。胡同早就被爷爷扫过了,并洒上了一些水,那些水很快就被干渴的土地吸收去了,只留下一小片一小片淡淡的水渍。奶奶抱出了凉席,然后弯着腰铺展在地上,边铺边喊着我的小名儿,狗子,出来凉快凉快啊。我梗梗脖子,故意装作没有听见,我就烦她们喊我的小名儿,我已经不知多少次的警告过奶奶了,可是奶奶依旧我行我素,让我在厌烦中又增加了一种对抗。
我看见一群蚂蚁,在墙角匆匆地忙碌着。原来听妈妈讲过,蚂蚁集合,那就是要下雨了。我一边瞅着黑压压的蚂蚁,一边抬头看看天空。天空依旧高远,落日使整个天空充满了一种温暖的色调,使人感到夏日黄昏独有的惬意。
我听见背后的脚步声,但我就是不回头,我已经打定主意要给奶奶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我已经不是三四岁的小孩子了,我需要她们的尊重。奶奶的手很熟练的捉住了我的耳朵,当然这是她的专利,有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奶奶说,小兔崽子,你没听到我在喊你吗?我斜了一眼奶奶,然后挣脱她捏着我耳朵的手,说,谁让你喊我的小名儿了?不喊你的小名儿喊什么?喊大号。奶奶说,你的大号叫什么?我忽然哽住了,是啊,我的大号叫什么呢,妈妈说上学的时候才给我起大号,可是我实在不想叫那个小名儿了,那个小名儿越来越让我感受到一种耻辱,而始作俑者就是奶奶。
我不知道奶奶为什么给我起了一个这样的小名儿:狗子,狗子,就没有别的名字可叫了吗?有一次奶奶被我问急了,说叫狗子的人好活,谁让你小时候体弱多病呢。理由虽然充分,但是我依旧不喜欢这个名字,我想有个响堂堂的大号。
无奈地坐在凉席上,爷爷早就在那里抽烟袋了。爷爷没穿上衣,只是在肩膀上搭了块毛巾。他的头一年四季光秃秃的,好像就没有长过头发。爷爷说,过来,陪爷爷坐一会儿。这就是爷爷与奶奶不同的地方,爷爷极少喊我的小名儿,从这一点上,爷爷比奶奶更可爱。
夜色一点点的浓起来,我躺在凉席上,看见了刚刚冒出来的第一颗星星。我说爷爷你看,大毛(星星)出来了。爷爷没抬头,烟从他的鼻孔里轻轻地冒出来,然后再一点点儿淡淡的消失。爷爷光着脚丫,指甲粗粝而张扬,仿佛刚刚从泥土里走出来似的。奶奶摇着蒲扇,风就那样一点点儿掠过我的脸颊又向爷爷拂去。
有几只蚊子在我的耳边试探的鸣叫,它们根本不知道惹烦了我会是怎样的命运,但我并不贸然出击,只是在看准了之后才给它致命的一击。我扬起手让爷爷看蚊子的尸体,上面没有血迹,这说明那只死去的蚊子还没有来得及享受生命的快乐就早早地夭折了。这是它们的不幸,还是我的凶残?
爷爷和奶奶不怎么说话,偶尔才有奶奶的一句话:少抽一点好不好。爷爷不接话,半晌才像从遥远的天际传来一句话:浑身乏呢。奶奶的目光落在爷爷的头上、脸上、裸着的肚皮上,最后才是爷爷的两只脚上。
大毛出来了,二毛却没有看到,后来大毛也悄悄地躲起来。夜色开始暗下来,我想起刚才看到的蚂蚁,就说,爷爷,是不是要下雨啊,蚂蚁们都在搬家呢。
是啊,爷爷的话简短而有力,也该下场透雨了。
我说,什么时候给我起一个大号,我就要上学了。
黑暗中奶奶的笑容一闪。爷爷说,让爷爷好好想一下。
黄昏是什么时候结束的,我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连夏日的燥热也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只是觉得那样的夏日黄昏很轻松,无忧无虑的,仿佛就是整个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