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我回家探亲,正赶上村里的得海老汉去世。得海老汉八十四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这样的年纪应该算是喜丧了,况且得海老汉属于无疾而终,更是让人觉得有一种幸福在里面。我和父亲说起的时候,还唏嘘着有点儿羡慕。父亲沉默着一直不说话,后来熄了烟,才不紧不慢地说,好事是好事,只是他这一死,他这一脉也就没了。看父亲的眼神,已含了一种对逝者的留恋和可惜。这才想起得海老汉,年轻时无子,用庄户人家的话属于“绝户”,老伴十几年前去世,留下他一个人生活了这十多年。一个无子老人晚年的凄凉生活应该是不必描述的。我没有上大学以前,每天傍晚都可以看见他一个人坐在胡同口的台阶上,等你走近了,就会微微一笑,他的笑毫无声息,仿佛是落日的余光,他不说什么,只是那样看着你,来表达自己的存在。而现在,人去房空,几年之后,他的老屋就会成为一处地地道道的老宅,无人居住,杂草丛生,如果没有人愿意使用那片宅基地,就只好一直荒芜着,像一片不长庄稼的沼泽,即便是麻雀也不愿意在那里落脚。
又多了一处老宅啊。父亲扔了手里的烟头,像是对得海老汉去世的最后总结。
父亲所说的老宅,是指村里那些多少年都没有人居住而且破旧不堪的老房子。在我的印象里,村里面最先成为老宅的是一张姓人家,据说是上边落实了那家老人的政策,一家人都要搬到城市里去,本来是好事,可是那一家人却哭哭啼啼得不愿离开。那时我还小,还不懂得离别的滋味,只是有些留恋那家的小孩子——我曾经的小伙伴。后来再路过那座房子时,就看见了一把大锁锁住了里面的一切,偶尔我会从门缝向里面张望,可是我什么也看不见,一道厚厚的影壁墙挡住了我的视线,也挡住了我对那所房屋所有的遐想。有一年因为下雨,那所房子的院墙坍塌了一大片。从坍塌了的豁口小心翼翼地走进去,这才发现院子的茅草都有一人多高了,里面有几棵枣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除了满树的叶子,竟然找不到几个果子。那时,我才深信了父亲的话。有一次父亲跟我说,再旧的房子,如果有人住着,它也不旧。没人住的房子,即便再新,慢慢地也就成了旧房子,究其原因,是因为有人气在那里聚着。父亲的话虽然没有什么根据,但事实如此,也容不得我不相信。父亲的老屋,虽然每年下雨都要有几处漏水,但是它怎么看都是一个温暖的院落,因为在房屋的中央,有父亲的呼吸。
父亲的老屋很有些年头了,据说还是爷爷年轻的时候盖下的。每年的春天,父亲都要和了泥,泥里加了麦草,然后找一个帮手把泥提到房顶上均匀地涂开。父亲干这些活的时候很开心,天气虽然不热,却还要把膀子露出来。父亲说,每年泥一次,这房子就不怕风雨了。可是我并不赞同父亲的观点。看着他躬着腰迟钝地爬上爬下,我的心会隐隐的不舍。有一年我劝父亲扒掉它重盖,可是父亲不同意,父亲说,住着不倒就可以了,没必要浪费那个钱。可是看着周围日渐崭新的房屋,别说老屋,连父亲都有些“老”了。
前年的冬天,父亲到我工作的小城,因为房间还算宽敞,就劝他长期住下来。劝了几次,父亲都摇头,父亲说,那怎么行呢,老家的房子不就荒了吗,我还等着闭眼的时候用呢。住了几天他就急着要赶回去,他说,我总梦见家里的房子倒了,不行,不行的,我得回去看看。手忙脚乱地往火车站赶,仿佛房子真的倒了似的。到了家,打了电话过来,说房子还好好的,是自己多心了。我哭笑不得却又无法责怪,在父亲的身上,老屋的情结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离开老家之后,村子里又陆陆续续迁走了几家,每次和我说起这些,父亲都有了深深的落寂,好像是某个人的永远离开。父亲说,村里的同辈人越来越少了,想找个一起说说话的人都难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父亲,这些年,正如父亲所说的那样,村庄是越来越大了,可是人口却越来越少了。年轻人有本事的都跑到城市里去了,即便是打短工,也不愿意再回到闭塞的村庄里来。而那些出不去的年轻人,盖新房子时,谁也不去理会那些老宅地,仿佛是怕沾了里面的秽气,他们都在村外选了新址,那里宽敞明亮,可以创造一些现代化的气息,比起胡同里的那些老宅,不知道要强多少倍。父亲常常对着那些日渐空旷的胡同长吁短叹,即便是来村里收粮食的小贩,他也会与人家聊上半天。我知道父亲并不怕寂寞,但是他怕孤单,在那些散发着古老气息的老宅面前,很多都是可以让人遐想的。
我已经没有父亲那样的老屋情结了,老屋对于我,只不过是一个临时的住所,我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留恋。夜晚,睡在老屋的土炕上,我常常会无法入眠。月光穿过窄窄的窗棂,和我的目光汇合在一起,仿佛有了一种默契。一切都是安静的,安静得没有头绪,夜色就在远远的天空里挂着,没有谁能够穿透黑夜,看见黑夜的另一面。而我,好像就要睡着了似的,父亲的叹息就是那时候响起来的,好像很轻,其实很重的传入了我的耳鼓。黑暗中他的脊背像一道土坡,隐隐的有庄稼的气息。就是父亲的脊背,让我恍惚起来。我懂得父亲的落寂,其实那是他的一种隐忧,有一次他问我以后会不会卖掉他的老屋,我迎着他的目光,犹豫片刻还是摇摇头。父亲说,千万不能卖啊,就是倒了也是你的房子,因为那是你的根,上面有你的名字。
我躲开了父亲的目光,其实我无法保证自己会实现这样的诺言,当一切都从我的眼前消失,当我也迈入老年,我有什么能力来为父亲保留住这样的一处老宅?即便是老屋不倒,又去哪里寻找我的名字?
还是让老屋自己做主吧,就像所有的老宅子一样,当风沙掩盖了这里的一切,留给人们的只有背影,或者,连背影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