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不亮的时候,祖父就已经有轻微的咳嗽声了,他的咳嗽很干燥,仿佛要把什么撕扯开似的。我睁开眼睛,面对着黑乎乎的屋顶,想象着祖父迟缓的脚步,由近及远,最后消失在院门的外面。
祖父又去捡砖头了,这是他的每日一课,只要不刮风下雨,他有足够的毅力坚持下来。其实能捡到多少砖头呢,我一向对他的行为不怎么感冒,有一次他反驳我说,积少成多,小兔崽子,你懂吗?我当然不会去关心他的砖多砖少,直到有一次我和小朋友们捉迷藏,躲在他捡的砖码成的墙后面时,我才忽然意识到,祖父的话并不是虚妄的。
那些砖头几乎都是旧的,而且大多是半块半块的,边边角角也不齐整,堆在那里有一种落魄的感觉。有时候我真的难以想象,年迈的祖父是从哪里寻到了这些砖头,又怎样一块块背回家来,那一墙的砖头仿佛是一个巨大的谜,只有祖父才知道它们的谜底。
有一次,不知道是谁搬走了几块砖头,祖父竟然发了火,他铁青着脸,从前院到后院,到处去寻找他的砖头,后来在叔叔的花池边找到了,祖父二话没说,拿起了砖就走,吓得叔叔躲在屋里根本就没敢出来。后来,那些砖头再也没有人敢动一块。
母亲说,是不是要盖一个猪圈?父亲说,肯定不是,也许要盖房子吧?
那时候我们还和祖父母挤在一个院落里,冬天尚可,夏天了就有很多的不方便,祖父喜欢光膀子,只要母亲在家,他就穿了汗衫,连吸烟也无精打采的。一次祖父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什么时候有一座自己的院落就好了。我说,我长大了给爷爷盖。祖父慈爱地将我搂在怀里,他长长的胡须掩盖了我的眼帘。祖父说,好孩子,可是爷爷等不到了,如果再有一座新房,爷爷也该放心地走了。
其实我知道祖父话里的意思,前年四叔结婚,家里拉了一屁股的饥荒,而给每个儿子留下一套祖房,怕是他人生最后的希望了。
一个漆黑的夜晚,父亲和叔叔们都被祖父喊到他的厢房里,好像要谈论什么重要的事情,直到深夜,父亲才神情凝重地返回来。那一夜,父亲和母亲的嘀咕就没有停止,而我也在迷迷糊糊之中明白了其中的内容:祖父要盖一座新房了。
那一段时间,全家上下都投入到了积极的准备当中,父亲他们都集中到村西的地里打土坯去了,母亲她们则开始大量的蒸窝头,而祖父也马不停蹄地奔波在各种材料的采购当中,他拿着一个小本子,不时地记着什么,他神情庄重,脚步匆匆,即便是脚上磨出了许多的水泡,也只是拿针挑破了继续他的计划。夜里,祖母烧了热水给他泡脚,他唏嘘的声音隔着两扇门都能够传到我的耳朵里。那是一个古稀老人肉体的疼痛啊,跨过时空,那样的一种疼常常会刺痛我的神经,可是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连一句知冷知热的话也不会说。
祖父的咳嗽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频繁起来,寂静的夜里我常常被他的咳嗽所惊醒,他的咳嗽是连成一片的,我真的担心他一不小心就断了呼吸。有几次祖母喊我过去给他捶背,祖父趴在炕上,如果不是咳嗽,就像一个熟睡的婴儿。他的皮肤已经很松弛了,上面布满了红色的小瘊子,摸上去一点湿润的感觉也没有,仿佛一块干燥的麻布,轻轻一扯就要断开。
新房盖起来的时候,已经是冬天了。祖父的那些砖头都被派上了用场,据父亲说,节省了一笔很大的开支呢。有时候,我会在新房的砖墙上寻找,可是我怎么也找不到那些砖头了,它们都被巧妙地砌进那些新砖里面,祖父赋予了它们新的使命,而它们也再次发出生命的光辉。
在新房面前,祖父显然是最高兴的,我常常可以看见他一手叉腰,一手对着新房指指点点,他的表情兴奋、痴迷而又满足,偶尔我会听见一两句京剧的唱腔从他的嘴里冒出来,祖母说,那老家伙,看把他美的。
当然高兴的还有我,还有家里所有的人。
分家的事情随之摆上了议程,一家人忽然间都紧张起来,平时生活在一个集体里,谁也感觉不出什么,可是现在面对的是分家另过,那就意味着大家庭里所有的东西都要有具体的名分。在利益面前大家都是难堪的,因为意见分歧,使分家的议程搁浅下来。有好几次,我看见祖父紧锁着眉头,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抽闷烟。那劣质的烟叶常常呛得他咳嗽起来,他一边弯着腰咳嗽,一边喊着要水,有一次我听见祖母对他说,要不这家不分了。祖父摇摇头,又叹口气,他们早晚也要单飞的啊。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在那样的日子里总会使人燃起对美好生活的憧憬,我想我的祖父也应该如此吧。上午的时候他背了筐去地里拾柴,在胡同口他还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去,在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后,他转身离去,他的背有些驼,筐在他的屁股后面给他构置了一个很温和的画面,现在想起来似乎有一些迷离。
那是祖父留给我的最后的背影,他光光的头一直深存在我的脑海里,以致多年以后,我一想起他,眼前马上就会出现那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他迷离的背影。
在那个下午,祖父去了,我是在父母们惊慌失措地喊叫声中忽然间明白了什么,我也惊慌失措地看着忙乱的大人们,直到有一滴泪从我的眼睛里流出来,我知道一切都无可挽回。
一口简单的痰,竟然可以夺去一个人的生命,我想,在那一刻,祖父肯定是做了顽强的斗争的,可是悲剧早就埋伏好了,谁也无法抗拒宿命的安排。
在祖父离开的日子里,我一个人不敢走近新房,我害怕碰触到祖父曾经碰触的所有东西,尤其是那些墙砖,仿佛就是祖父的眼睛,离开老远了还在跟着我的身影,让我在疼痛之中再次看见他对新房的渴望面容。
家后来还是分了,不管是新房还是旧房,每一家人都有了各自的归宿,而祖父也有了属于自己的一间新居。新居虽然不大,却可以遮风挡雨,温暖他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