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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锦绣(9)

这话伤了锦绣。没生儿子的乡下女人骨子里总是自卑的,即便是锦绣这样傲慢的女人也不例外。欢笑其实是强颜欢笑,清高其实是假作清高。都是桌边上的瓷碗,一碰就哗啦啦碎了的。有些女人碎了就碎了,认命,从此破碗破摔,把怨气不分青红皂白地一股脑地都撒在自己的妹头身上——和公婆拌嘴了,也是打妹头;丈夫有二心了,也是打妹头,妯娌生儿子了,也是打妹头,不打她打谁呢?要不是她腿贱,跑得快,说不定自己也是个生儿子的命。但锦绣不这样,冤有头,债有主,平白地乱来干什么?锦绣从不把怨气撒在端阳身上,而是任了它,让它在暗处生根发芽。不然,又如何呢?别人骂了你一句,你骂回去,别人打了你一巴掌,你打回去。可现在和别人无关,是自己生了个妹头,你要打谁的巴掌?没道理。锦绣的这种怨气没有出路。

没有出路的东西都是危险的,三冬娘并不知道她那句话已种下了祸根。她是个快言快语的人,从前的儿媳小青也是个快言快语的人,都是一言不合,就大动干戈的,你来一刀,我还一刀,你来一箭,我还一箭,都在明处。所以,她看锦绣没有接嘴,以为事情就过去了,照样前后左右地张罗。但锦绣却不让她插手了——她要去抱摇箩里的端阳,锦绣连忙先抱了;她要捎带着把端阳的尿布洗了,锦绣也说,先放那儿吧,回头我自己洗。三冬娘隐隐地觉得有些不对头,锦绣似乎有意要和她分清白了,不让她碰端阳,她自己也不招阿宝了——之前她对阿宝还好的,替阿宝洗澡,替阿宝剪指甲,偶尔还会牵了阿宝的手去杂货店买根棒棒糖什么的,可现在,阿宝一近身,她就避开了。为什么呢?只为那天她的那句话?但看锦绣的脸,风平浪静的,也实在看不出什么名堂。

满腹狐疑的三冬娘就去试探三冬。三冬是个孝子,从小到大都喜欢和爹娘磨磨矶矶在一起的。别家的后生爱在外面游荡,总是不到半夜鸡叫不归家的。可三冬从不出去瞎混,白天就随爹去地里或棉纺厂,早晚呢,就待在家。娘做饭了,他就在灶间生火;娘喂猪喂鸡,他就蹲在边上看猪鸡争食,一边和爹娘扯些村里的家里的闲话。从前的小青最看不惯三冬这样子,一是因为她喜欢把三冬吊在她自己的裤带上,二是担心婆婆背了她会教唆丈夫,所以,只要他们一拢身,她就在房里开始三冬三冬地大叫。三冬娘恼了,咬着牙狠狠地说,又在发贱呢,又在发贱呢。但现在锦绣是从不叫的,他蹲在他爹身边也好,他蹲在他娘身边也好,她都随他去。不但不叫,而且还有意避开他们,他们在厨房,她就待在堂屋,他们在后院,她就到前院。所以现在三冬娘想和三冬说些私心话,容易。三冬娘问,三冬,锦绣为什么不高兴了呢?你惹她了?三冬吓了一跳,心下想,不会吧?这么快就东窗事发了?几天前,小青刚来棉纺厂找过他,他当时正在厂门口的水龙头下喝自来水,一抬头,竟看见小青从大门外伸进头来朝他招手。他赶紧偷偷地溜出去,一出门,小青就拉了他的手朝远处走。小青的眼圈红红的,她说她想三冬,也想儿子,想得要命。她现在的老公是个生意人,有两个钱,可一喝起酒来就成了畜生,死命地打她,有时还去发廊和小姐勾勾搭搭。她后悔同意离婚,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三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但他也是心疼小青的,他们曾经是少年夫妻,是恩恩爱爱过来的。尽管后来小青和公婆闹得水火不容,在他们面前小青也骂他,也啐他,可一关上房门呢,小青又是另一个样子的,挑他,逗他,很风流的。三冬本来以为女人都是那个样子的,可娶了锦绣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女人原来可以像花朵,也可以像木头。所以三冬其实也是很想念花朵小青的。两个想念中的人四目相对,望梅止渴。小青到底忍不住,软软地说,三冬,我们去看录像吧。三冬也是很想去的,可怎么去呢?爹爹还在那边等他去扛棉包呢。小青说,你个猪头,你就不会扯个谎,说你拉肚子?三冬因为爱喝生水,常常拉肚子的。果然,三冬爹一点也没怀疑。两个人坐在黑咕隆咚的录像厅里看录像,小青胆大,不停地在三冬身上摸来摸去,摸得三冬又想喝自来水了。但录像厅里那么多人,他们能干什么呢?只是过了把干瘾,还是意犹未尽。没办法,两人只得又约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和地方。难道这事就被锦绣知道了?不能哪!锦绣在家里,他们在城里,她也没长千里眼,她也没长顺风耳,如何知道呢?可老话也说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夜里躲在被窝里剥个卵,别人都能晓得,何况大白天还和小青在街上走呢?或许真有人打眼了。怎么办?三冬在肚皮里打着官司,最后决定不去和小青见面了。不管怎样,他和小青已经离婚了,再偷偷摸摸地在一起,让人捉住了,不划算,也在锦绣那儿交不了差,三冬其实是有几分怕锦绣的。

但小青不怕。耐不住的小青竟然跑到李村来了。她没有直接去找三冬,而是躲进了村边上的白梨家。白梨是木生的老婆,也是个排场的风流女人,和小青是朋友。白梨抱着女儿摇摇摆摆地进了三冬家的院子,阿宝,阿宝,白梨一边叫着阿宝的名字,一边朝蹲在台阶上的三冬使眼色。三冬木讷,竟然没会过意来,看白梨频频地朝他乜眼睛,还以为她在卖弄风情,一时倒红了脸。但这些都没有落在锦绣眼里——她一向是不喜欢白梨这个女人的,所以还没和白梨敷衍上两句话,就抱起端阳去了后院。这下正好,白梨赶紧附着三冬的耳朵说,小青来了,在我屋里呢。三冬吓得魂飞魄散,好半天回不过神来。白梨急了,抬脚在三冬的屁股上踹了一下,三冬这才起身朝外走。婶子,婶子,我带阿宝去戏了。白梨朝屋里喊了几句之后,一手牵了女儿,一手牵了阿宝,也跟着三冬出了院门。

这事儿锦绣第二天就知道了,是叶秀秀告诉她的。叶秀秀的表姐夫在城里开了家布店,想邀叶秀秀合伙。叶秀秀就想把她现在的裁缝铺的地盘让给锦绣——锦绣补鞋的机子一直就存放在叶秀秀的铺子里,那块遮阳避雨的绷布也一直没收起来。所以,叶秀秀盘店第一个就想到锦绣。朋友一场,我也不多要,叶秀秀说,当初做这个铺子时材料和工钱用了一千多块,你就给一千。锦绣也没多话,一口就应承了下来。两人接下来扯些关于九麻子的闲话。叶秀秀说,说到九麻子,有一件事,我不知道当不当告诉你?什么事呢?锦绣问。九麻子说,昨天摸黑时看见小青从白梨家出来。锦绣的心里咯噔一下,但她极力稳住了脸上的颜色,慢慢地说,这件事我倒是晓得的,她只是过来看看阿宝。叶秀秀说,那就好,那就好,我只是怕小青想吃回头草,害你吃亏。

锦绣又一次身陷绝境。头一次在姚明生家还好些,有娘家做退路,现在呢,根香娶了芙蓉,这条路算是彻底断了;公婆也指靠不上,他们虽然表面上和小青断了恩义,可心呢,却还在阿宝身上,在阿宝身上就等于在小青身上,他们之间就是叶黄枝青,就是藕断丝连,和她锦绣就有了嫌隙,就分了彼此;至于三冬,虽说夜里也同床共眠,虽说面上也相敬如宾,其实呢,和前夫姚明生没什么两样,都和她隔得山高水远。前一次隔着沈美琴,这一次隔着姜小青。这算怎么回事呢?当初你们如果恩爱,就莫分手,就莫离婚,就学那交欢的公狗母狗们,任那些青皮小子们用石头砸,用树枝戳,拼了性命也要做到底,那倒也是好汉。可既然各自西东了,又何必鬼鬼祟祟地回头偷嘴?别人嘴里的东西,再好吃,不也沾了别人的口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没脸没皮了,还活什么?锦绣打心里瞧不上这些不要脸的男女。

但这次锦绣先要收拾的不是姜小青,也不是李三冬,而是木生的老婆白梨。说到底,姜小青和李三冬,总归有阿宝,总归有旧情,可她白梨,凭什么呢?明明知道三冬现在是她锦绣的老公,竟然还去学那戏里的王婆,做那拉皮条的事。难道当她李锦绣是武大郎,好欺负?呸!不给她点颜色看看,还当她李锦绣是唐僧,吃素的。但如何收拾白梨呢?最好是等下一次到她家捉奸,到时铁证如山,容不得她红口白牙的抵赖。可锦绣怎么好意思再捉奸呢?前一次捉姚明生和沈美琴,因为芙蓉的多舌,村里已经有些风言风语了,再捉,那些人的嘴里怕飞不出一群乌鸦来?或者借个别的由头,修理她一顿,可白梨和她,素不相干,能找出什么碴来呢?要么干脆些,就这样杀上门去,什么也不说,劈面抽她几个嘴巴,让她以后少管些闲事。她白梨自然瞎子吃馄饨,心中有数。可她的老公木生呢,那可是个二愣子,不好惹的。无凭无据地跑到他家打他的老婆,他能肯?怕打不下锦绣的几颗门牙。怎么办呢?桃树下的锦绣左思右想,一时也没想出个好法子来。

阿宝就是在这个时候从锦绣的眼皮底下跑出院门的。这是伏天的大中午,是乡下小孩最容易出事的时候。锦绣本能地想开口把阿宝叫住,可不知为什么,光是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阿宝的脸长的实在太像小青了。院子里这时没有一个人,三冬父子去了棉纺厂,三冬娘正在西厢房的竹床上睡得昏天黑地。树上的蝉声不歇,像五月大河里的水,一波一波,此起彼伏。锦绣的心扑扑地跳,有汗从唇上细细地渗出,但手脚却冰凉了。也就是迟疑了几分钟的工夫,锦绣放下手里的蒲扇,一把抱起摇箩里的端阳,闪身进了自己的东厢房。

这时,西厢房的三冬娘正在做梦,梦见阿宝坐在一朵硕大无比的花上,呜呜地对她哭。她打了一个寒噤,醒了过来。转身去摸身边的阿宝,却摸了个空。三冬娘的心一下子就悬了起来,赶紧爬起来去寻阿宝。屋里没有人,前院和后院都没有人。三冬娘撒腿就往桂子塘跑——那塘就在村边上,是口有些邪的塘。塘里开满了蓝色的花,有红色的蜻蜓在绿叶蓝花间盘旋。村里人都说那红蜻蜓是水鬼变的,专门变成那好看的样子来引诱小孩,好找个替死鬼,能让它再投胎做人。村里的大人都不让小孩靠近那塘,可腿长在小孩身上,哪禁得住?偏偏挑了没人的时候往那儿跑。因而,那塘每年都要都要淹死一两个小孩的。惊慌中的三冬娘跌跌撞撞地沿着塘边跑,叫一声阿宝,又叫一声菩萨,叫一声阿宝,又叫一声菩萨。但菩萨这个中午看来也打瞌睡了,阿宝的一只红色的小拖鞋竟然孤零零地躺在塘边的一块青石下。三冬娘的两条腿立时绵软了,叫声陡然间变得撕心裂肺。

从城里赶回来的三冬爹疯了,像打一条狗一样追着打三冬娘。三冬娘一边躲闪,一边呼天喊地地叫骂隔壁富贵家的女人——那个女人和三冬娘是冤家对头,她孙子去年就是在桂子塘溺死的。三冬娘认为一定是这个老巫婆托梦给了她孙子,让他来勾走了阿宝的魂,不然,大中午的,她阿宝在竹床上睡得好好的,一个人跑到桂子塘去干什么?但富贵家的女人说,这****家什么事呢?你真要怨,也得先怨你自家人。怨我自家人?你打屁呢。三冬娘骂道。我打屁?你去问问你家锦绣是不是我打屁,富贵家的女人说了半句,又吞了半句。

但那天中午发生的事三冬家后来还是知道了。富贵家的当时站在楼梯上晒茄子,把一切都看得清清的。三冬也好,三冬爹三冬娘也好,谁也没有开口责骂锦绣——骂又有什么用呢?就是骂破了嘴也不能让他们的阿宝起死回生,再说,这种恨是骨子里的恨,远不是言语所能化解的。但恨依然是要表达的,也依然借的是语言这种形式。只是他们是反其道而用之,是以不言语为刀剑的。锦绣抱着端阳,在屋子里进也罢,出也罢,他们都当她隐身人一样。锦绣呢,也从不主动搭讪的,兀自板了脸,做自己的事。

村口上的铺子是李拐子帮锦绣收拾的。李拐子虽然拐了一条腿,却是个能干人,不光会剃头,泥工瓦工也会来一手的。李拐子把西面的一堵墙拆了,往外移了几尺地,再砌上。这样一来,原来逼仄的裁缝铺子就有些像模像样了。锦绣在里面放了一张椅子床,又在床边放了一张方桌,一个蜂窝煤炉子,以及其他一些过日子的零碎东西,带着端阳住了进去。端阳一岁多了,已经会摇摇摆摆地走路,锦绣怕她趁自己补鞋的工夫,走到车来车往的大路上去,就在她的腰间系了根布条,拴在铺子的门框上。布条不长,因此端阳就走不远,最多走到九麻子的纸烟摊前。有时九麻子闲了,就会拿个小零嘴逗逗端阳,若正巧被哑巴赶上瞅见了,哑巴就会哇啦哇啦地大叫。

锦绣头也不抬,只扯扯手边的布条,小小的端阳就撇撇嘴,一扭一扭地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