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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天花乱坠(4)

你知道马可最近看上去有多幸福吗?顾艳甚至会挽了他的手上菜市场,作小鸟依人状。你知道,这可是从没有过的事,顾艳是从不上菜市场的,也从不挽马可——她不是嫌马可个矮吗?

马可是典型的南方男人,个不高,身段还柳枝似的。顾艳怎么作小鸟依人状?她明明是大鸟,一只鲲鹏似的大鸟。

我不明白马可为什么会爱人高马大的顾艳,按男人的心理,应该爱比自己更娇小的女人。所以当初胡兰成会十分幽怨地问张爱玲,你怎么可以长这么高?他们一起坐在黄包车里,胡兰成把高大的张爱玲抱在膝上,感到百般不适。

我能想象胡兰成的尴尬,马可难道没有这种尴尬吗?

而且,身段柳枝似的马可,能满足那么丰硕的顾艳吗?

这种怀疑有些不道德,有些伦理意义上的不合适,我知道,所以即使是对马果,我也没好意思把这种怀疑说出口。

这难道是顾艳找“一杆老烟枪”的理由?顾艳看上去有点像那种欲壑难填的女人。

可顾艳现在又挽着马可的胳膊上菜市场了。

我觉得恶心。女人不是不可以外遇,可外遇也是分格调的,有潘金莲那样恶俗不堪的,也有安娜·卡列尼娜那样崇高的。托尔斯泰把安娜的外遇升华成了爱情,升华成一种类似于宗教般一丝不苟的东西,你就不能不向安娜致敬,或者说向那种外遇致敬。

但顾艳的外遇显然没有安娜那样的美好品质,而是肮脏又苟且,她又挽着马可的胳膊上菜市场了。

这怎么可以?

我决定告诉马可了。马可的幸福,是赝品,虽然看上去也美,但那种美,到底是虚假的。

但还没等我打电话给马可,老蔺先给我打来了电话。

老蔺说,我问过顾艳了。她说什么事也没有,她就是觉得闷,出去走了走,透透气。

这话你也信?

我信。你家房间是小,孟骊的房间只有巴掌点大,她觉得闷,出去走走,也正常。

半夜出去,走到早上回来,也正常?

不是半夜,她说是早上出去的。

你的意思,是孟文和我在造谣,我们诬陷顾艳了?

我没这么说。

你就是这个意思。不过,我和孟文有证据,孟文把顾艳的QQ留言打印了的。

我不懂这个,我只是告诉你,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听见了吗?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你别在马可那儿多嘴。

老蔺咔地挂了电话。

老蔺最后的那句话,说得斩钉截铁。

几乎是警告了!

我懵了。好半天回不过神来。怎么回事?老蔺难道疯了?

孟文也不明白老蔺为什么这样。他读书万卷,自诩对世事和人性的复杂有洞察入微的能力。她们在我这儿,就如玻璃瓶里的昆虫那样纤毫毕现。他吹嘘。他喜欢在我面前吹嘘。他没喝酒时,基本是个谦虚的人,但一喝了几口米酒——他只会喝米酒,就变得夸夸其谈了。但他到底也是纸上谈兵了。他虽然能把《孔雀东南飞》里刘兰芝那个恶婆婆的心理,甚至《金锁记》里曹七巧作为婆婆的畸形心理,分析得头头是道,但在现实生活里他却分析不了同样作为婆婆的老蔺。以老蔺的立场,以及老蔺那个年纪的人所应该持的旧式道德观,她小市民的修养,怎么能对顾艳这件事装聋作哑藏污纳垢?

这事颇有点后现代的解构与颠覆意味了。一直以来,我以为小地方的道德环境是更肃杀的,因此小地方的女人,会过着一种更道德更贞洁的婚姻生活。如果她们不守妇道,即使不会像旧社会那样被婆家浸猪笼,或者像潘金莲那样被小叔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或者像包法利夫人那样被逼得服了毒,至少结局不可能再花好月圆了。这是世道人心。是小地方的狭隘,也是小地方的本分。如果这样子还能花好月圆,哪个女人还愿意过道德的婚姻生活?毕竟道德的生活比不道德的生活辛苦。

但顾艳还就花好月圆了。

马可比以前更爱她了。马果说。

还有老马,老马以前不是总在背后嘀咕顾艳的吗?按你家孟文的说法,是对顾艳颇有微词的,但现在一句微词也没有了。因为顾艳会哄老马。她以前只哄马可一个人,现在呢,全面开花,个个都哄了。哄老蔺,哄小灯,还哄起在家里没地位的老马来了。老马平时最喜欢哼几句老戏。什么《女驸马》,什么《玉堂春》,“我也曾赴过琼林宴,我也曾打马御街前”,顾艳会翘了兰花指,陪老马唱上几句。老马就乐得什么似的,说比起我们,顾艳倒更像他的女儿了。你说这好笑不好笑?顾艳就陪他唱了几句戏,就比他嫡亲的女儿还亲了!马果说。

是好笑。

奥兹在《爱与黑暗的故事》里说,所有的悲剧,都有喜剧的成分。看来是真的。

老蔺呢?老蔺也更爱顾艳了?我忍不住揶揄。

你别这样!老蔺也有苦衷。你知不知道?马可和顾艳结婚花了十几万,十几万哪!把老蔺和老马都弄得倾家荡产了。

我当然知道。因为那时他们还打电话问我借钱了(是老马出的面,家里凡是有借钱之类的事,一般都是老马出面的),说要给顾艳买金手镯,顾艳看中了“老凤祥”的一个金手镯,镂花刻朵的,有二两重呢。我一口拒绝了,我和孟文自己也拮据得很;而且,结婚为什么要买金手镯呢?我不明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诗经》里的那手,应该是素手吧?!难不成那执的手上,非要戴了镂花刻朵的金手镯才更牢靠?才更有固若金汤的寓意?

我不信这个邪。我和孟文结婚几乎没花一个子儿,两人在宿舍外贴了幅大红对联,就算结婚了。对联是孟文自己写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婵娟两个字,被孟文写得圆乎乎的。朱周说,瞅着像两只戏水鸳鸯。但老蔺说,什么鸳鸯?我看也就两只野鸭子。老蔺对我们这种寒碜的结婚方式十分愤怒和伤心。白养了!她说。

可老蔺没白养我,因为后来还是我们出钱给顾艳买的“老凤祥”的那只金手镯,是孟文的主意,我是不肯的。孟文劝我说,你就当是反哺好不好?乌鸦都会反哺呢,难道你连乌鸦都不如?

乌鸦会用金手镯反哺?用几条蚯蚓,或者用几粒谷子就可以了。

再说,金手镯也不是给老蔺,而是给顾艳,我用得着反哺顾艳吗?

孟文忍住笑,说,用不着,完全用不着。

但我们贫完嘴之后还是给老马寄钱了。我总是这样,一开始总要高调反抗老蔺的,但最后又都按老蔺的意志行事。这也是我讨厌老蔺的原因。

给顾艳买金镯子的事马果也知道。

马果说,不冲别的,单冲顾艳手上的那只二两重的金手镯,马可也不能离婚是不是?

老蔺和老马都七十岁了,不可能还有精神为了马可的再婚又折腾一回。

现在你明白老蔺为什么要哑巴吃黄连吧?黄连虽然苦,可对身体好哇。

所以小地方的人,是不容易离婚的。结一次婚都结不起呢,还要结两次?

不像你们大城市的男女,在门口贴副对联就算结婚了。那样廉价的婚,自然可以结上十次二十次的。不就是多写几副对联吗?

可你姐夫懒,不想再写对联了。我急赤白脸地说。

写副对联都嫌麻烦,那马可就更不能离婚了。他要再婚的话,可比写对联麻烦。

而且,顾艳还生了马小灯。你应该知道的,在我们这个小地方,生了儿子的女人,就如花散了籽,树生了根。

我生的是孟骊,尽管孟骊长得如花似玉,也没用,我依然是朵不结籽的花,是棵没有生根的树。

这就是马果的言下之意。马果最喜欢用这种方式暗示我,作为女人,我也有不如她的地方。

我挂了电话。

之后很长时间我没回老家了,不想回,我懒得看顾艳和马可的恩爱样子。这样也好,孟文说。是的,也好。我说。

中国人不是都喜欢故事大团圆结局吗?

是的,都喜欢大团圆结局。

我们一边吃着“天花乱坠”,一边说。

我现在的“天花乱坠”,按沈岱宗的说法,做得比朱周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