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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米红(1)

米红命相好。

这是弄堂口的老蛾说的。老蛾在临街的弄堂口摆个小吃摊,卖酒酿。酒酿蒸蛋,加几粒干桂圆或干荔枝,五块钱一碗;酒酿汤圆,芝麻馅儿的,十小粒,也是五块钱。都是养颜的东西,女人们爱吃,尤其是街对面的那些美容店里的妖精们爱吃。妖精是老蛾在背后对她们的称呼,当了面,她也是很客气的,人家照顾了她的生意嘛,总不好一点儿人情不讲的。她们一般是近中午的时候过来,穿着睡衣,披头散发,眼圈的一周经常是乌黑青紫的。老蛾这时候便有些怜惜了,也不容易呢,年纪轻轻的,就这样在外讨生活。这么想,老蛾手下就会慷慨一些了,多放一匙酒酿,或者多放一粒汤圆,都是自家做的东西,用不着那么仔细的。夜里照例还要做一拨她们的生意,那已是十二点后了,老蛾的摊子早收了,不过,这不要紧,她们会到老蛾家里来买,老蛾的家就在弄堂第三家。她们中的一个人,或两个,拿了保温瓶过来,装个三五碗,然后到店里几个妖精们一起吃,算是消夜了。这时候她们果真很像妖精的,脸上涂得五颜六色,半裸了雪白的****雪白的腰身。老蛾最看不得她们这个样子,不过,她不爱看不要紧,因为老蛾的儿子阿宝爱看。阿宝本来是很懒的,懒到一根灯芯的家务事也不做,但对夜里的生意,阿宝却一反常态,十分积极。阿宝谄媚地说,姆妈,你辛苦了一天,早点睡,不就是煮几碗汤圆吗?简单。老蛾当然知道阿宝的心思,不过想趁机吃吃那些妖精的豆腐。吃豆腐当然也不能白吃,所以阿宝经常要拿老蛾的酒酿来借花献佛,不,是借花献妖,或借花献狐。老蛾也睁只眼闭只眼由他献——不由也不行,二十好几身体壮实的阿宝,这方面是很难管的。再说,也就是一两碗酒酿换个摸一把捏一把的,败不了家,也得不了花柳梅毒。

老蛾除了卖酒酿,还有好几个营生,其中之一就是给人看相。老蛾看相的生意不太好,比不得西街的沈半仙。沈半仙是有文化的人,戴金边眼镜,懂周易八卦,还懂麻衣相书,所以给人看相时总要引经据典,这提升了看相的格调,辛夷街的人是很讲生活格调的;而老蛾是文盲,别说周易,就是她自己的名字,一旦别人写潦草些,她都认不出的。所以老蛾看相,完全凭天赋,或者说凭自己的个人经验,是美女私房菜的那种性质,比如她说布店的老苏命中注定会离三次婚,而且最后一次一定会嫁外乡人——老苏那时还是小苏,正新婚宴尔,成日和老公比翼双飞,老蛾的话,在辛夷街的人听来,那几乎是臆说了。然而后来小苏果然离了三次婚,最后的老公布店老板也果然是个外乡人,这就有些玄了,老街坊觉得不可思议。问老蛾,老蛾说,是小苏的眉毛没长好,女人的眉毛太弯曲太斜长,姻缘就会多波折,也就是说,女人的婚姻波折和眉毛的波折直接相关,而且波折的次数是成正比的。这理论没来历的,是老蛾自创的理论,老蛾有许许多多这种私房理论。这理论在米红家甚至引起了家庭争执,米红的父亲认为老蛾是信口雌黄,他是中学老师,信仰科学,反对迷信。但米红的母亲朱凤珍却还是很信老蛾的,不然,怎么解释小苏的事?米红的父亲说,这有什么不好解释的?因为心理暗示呀,既然命里要结三次婚,那还啰嗦什么?三十岁再嫁比四十岁好,四十岁再嫁比五十岁好,总之宜早不宜晚哪!一个女人,总不好拖到六十岁七十岁再嫁的,不仅难为情,也没有了行市呀!小苏本来就是个急性子,做事从不拖沓的,所以她就心急火燎地,在四十岁以前完成了命运给她的婚姻任务。

这话是很荒唐的,朱凤珍以为。但她却没办法反驳老米,老米的口才好,老米的理论水平也比她高。可她还是更信老蛾的理论,尤其是老蛾关于米红命相的理论。

老蛾认为米红的长相里,有所有的富贵征兆。米红的头发细软;米红的下颌圆润;米红的小腿丰腴;最关键的,是米红的左右食指上各有一个十分标准的螺纹,“一螺穷,二螺富,三螺四螺卖麻布;五螺六螺,养鸡养鹅”。米红的妹妹米青是四螺,米白是五螺。也就是说,她们的命,以后就是沿街走巷叫卖小生意或在家养鸡养鹅的命了。

但米红是娘娘命,老蛾斩钉截铁地说。这让朱凤珍的双颊顷刻间变得绯红,能不绯红吗?她的米红将来是要戴凤冠霞帔的娘娘呢,是要坐八人抬的——不,十六人抬的大轿的娘娘呢!虽然米青米白的命似乎不怎么样,但三个女儿里面有一个娘娘,也就应该知足了。朱凤珍不是个贪得无厌的女人。再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既然姐姐是娘娘,那做妹妹的,就是皇亲国戚了,是皇帝的小姨子了,两个皇帝的小姨子,命再差,能差到哪儿去?

朱凤珍偏心米红,很明显的偏心。一个谢花梨或黑芝麻饼,一分为二之后,米红吃一半,剩下的一半,米青米白再一分为二;逢年过节,米红米青米白都会添新衣裳,但新衣裳不一样,米红的新衣裳料子好,枣红灯芯绒,绿底蓝花哔叽,都是在街上百货大楼扯的布;但米青米白的新衣裳,却有些像百衲衣,前襟是这个花色,后襟可能是另一种花色,左袖是这种布,右袖可能是另一种布。米白的一条裙子,最多的一次,可以数出八种不同的布色来。穿到学校去,被同学笑话为“八国联军”——当时他们正在上历史课,老师讲到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结果一下课,米白的绰号就由“米老鼠”,变成“八国联军”了,后来又演绎成了“米八国”,班上所有的同学,除了苏茂盛——米白的青梅竹马,一生的暗恋者之外,几乎所有人都把米白叫作“米八国”了。

“米八国”含沙射影,因为朱凤珍是裁缝。裁缝不偷布,三日一条裤。苏家弄里的女人们,每次看见米青米白花花绿绿的新衣裳,就会挤眉弄眼地说。米白不懂什么意思,问朱凤珍,朱凤珍一个爆栗敲到米白脑门上,说,你听她们嚼蛆。米白被敲得一头雾水,又去问米青,米青说,知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是什么意思吗?

米白说,不知道。

米青说,你去问老米。

米白听话地去问老米。

老米很高兴,循循然说,这是讽刺手法,也就是说无官不贪,即使号称清官知府,三年下来,也贪污了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了。

可知府贪污银子和裁缝有什么关系?

米白想这么问,但她有点怕老米,又一脸茫然地来问米青。

米青哭笑不得,世上最笨的妹头,原来不是《红楼梦》里的傻大姐,而是他们家米白。都初一的学生了,竟然连举一反三都不会。没办法,米青只好不拐弯转角地说知府了,直接说裁缝。

米白这才明白了“裁缝不偷布,三日一条裤”的意思,苏家弄里的女人,是骂朱凤珍是贼。

难怪同学把她叫作“米八国”,原来也有讽刺的意思。八国联军抢了中国的宝贝,朱凤珍呢,偷了别人家的布给自家女儿做衣裳。

明白了的米白,就再也不肯穿那件有八种花色的裙子。

米红有一个玛瑙佩,红色的,敛翅蛾的式样。先前是朱凤珍婆婆的,缀在一顶黑皮绒帽子上,一年四季戴着,安静地坐在门口。那只敛翅蛾,就一年四季也很安静地栖在老太太的头上。朱凤珍讨过几次,米红身子弱,夜里总被梦魇住,听说玛瑙驱邪,朱凤珍就想讨了来,给米红做护身符。当然也有另一个想法,是先下手为强。那块玛瑙,色泽晶莹,通明透亮,蛾子的样子,也栩栩如生,是米家传了好几代的什物。老太太,老老太太,老老老太太,都戴过。据说每一个戴过这只朱蛾的妇人,都活过了八十多。所以,这只朱蛾,不仅是只富贵蛾,还是只长寿蛾。小姑子米香也一直虎视眈眈呢。每次来看老太太,闲言碎语里,总捎带着讥讽朱凤珍没有儿子。朱凤珍知道她的险恶用意,一直很担心,担心哪天老太太糊涂了,把这块玛瑙给了米香,可就糟糕了。米香是个死蚌性情,什么东西入了她的手,断没有能再要回来的时候。所以朱凤珍找了这个能上台面的由头,反复问老太太讨。老太太却不肯,她实在看不惯朱凤珍那沉不住气的小家样子,她都八十一了,还能活几年?几年她都等不了!几件旧东西,一个缠枝铜手炉,一个玉镯,一支银簪,她都想着法子要了去——玉镯她是没给的,那是她从娘家带来的陪嫁,她十六岁嫁到米家,上花轿前,她娘眼泪汪汪地给她戴上的,这一戴就戴到六十岁,戴到再也戴不住——以前丰腴圆润的手腕,后来干枯了,骨瘦如柴,一垂手,玉镯就要落下来。老太太只好把手镯脱了,用蓝布层层叠叠地包了,放到床头樟木箱子里去。有些夜里,她睡不着,会把它再拿出来,细细地摩挲。几十年前的好时光,就恍如昨天一样。那么清清秀秀文文静静的一个男人,私塾先生呢,没想到一到夜里,却那么有力气,蛮子一般,箍着她,箍到她喘不过气来。她差点叫出声来,他捂住她的嘴,老老太太在隔壁,咳一声,又咳一声。他总是不肯等到夜深沉,她嗔他。他不管,依然拱到她怀里。她咬着被角,双眼迷离地看雕花床上镶的瓷板画,是两个妖娆的人儿在后花园挤眉弄眼,起初她以为那是两个妇人在那儿闹春,那么衣衫鲜艳的两个人儿,可不是妇人吗?私塾先生笑她,说哪里是两个妇人,分明是一男一女。那画上的故事是《西厢记》,男的叫张生,是个书生,后来进京赶考中了状元;女的叫崔莺莺,是个千金小姐,长得闭月羞花沉鱼落雁。郎才女貌,两人一见钟情。后来呢?她问。后来就颠鸾倒凤百年好合呗,他说。她不知道颠鸾倒凤是什么意思,问他,他不说,身下却更加用起力来。雕花大床被他摇出了不小的动静,老老太太的咳嗽,一声紧似一声,急鼓繁花似的明显,她实在难为情,慌忙用胳膊去摁床沿,胳膊上的玉镯,碰到床沿,叮当叮当的。那叮当叮当的声音,就在老太太的后半辈子里的夜里,响了几十年。二十六岁他就没了,她那年不过二十四,二十四的寡妇。医生说,他是房事太勤,导致阳气亏损,肾精不固。老老太太听了,叹口气,没有说什么。因为这个,她后来和老老太太一直相敬如宾相濡以沫。

世上的东西说起来就数人最不结实了,私塾先生和老老太太已经一先一后灰飞烟灭了,可雕花大床呢,却还纹丝不动,朱红的油漆,擦一擦,仍然泛出暗沉沉的光。她经常半倚在雕花床上,眯了眼,摩挲着玉镯,心静如水。人老,玉不老呢。偶尔她会想和儿子打个商量,她死后,他能不能让她把这个玉镯戴到棺材里去。有了这个玉镯,她就什么都不怕了。她现在这么老,鸡皮鹤发的,到了那边,他恐怕认不出她来了呢!可他总认得出这玉镯吧?

玉镯却被朱凤珍偷了去。有一次她去米香家住了两天,外孙子过十岁生日,她打了长命银锁过去做外婆。回来就发现玉镯不见了。她的樟木箱是锁了的,用一把錾花长方形锁,却被撬开了,什么也没丢,除了那玉镯。朱凤珍怀疑是阿宝干的,老太太不在的这两天,阿宝来过米家的。老太太心里明镜似的,却也不挑破。媳妇手脚不干净,她是知道的。可家丑不外扬,这是米家的传统。婆婆这么待她,她也要这么待媳妇。只是朱凤珍实在不应该偷了那玉镯,没那个玉镯,到那边她怎么和他夫妻团圆?也罢,五六十年过去了,他在那边或许早娶了别的女人,他的坟边,后来埋过一个小妇人,三十多岁,得美人痨死的。她提心吊胆了好些日子,每年七月半烧纸的时候,她再也不大手大脚了,而是算计着烧,她不能让他有余钱寻花问柳。那个得美人痨死的妇人,生前最嫌贫爱富了。他没钱,她应该不会缠他。

那块朱红玛瑙,她是要留给米白的。米白打三岁,就在她床上睡。冬天当她的暖身炉,人老了,畏寒,有个米白搂着睡,就不冷了。夏天又当她的蚊香。米白细皮嫩肉的,一上床,整间房子的蚊子都往她身上叮。她半夜半夜摇了蒲扇替米白赶蚊子,可早上起来,米白依然一身红斑点。她心疼孙女,让米白去和米青米红挤一挤,她们床上挂了蚊帐,还洒了花露水,米白不去,糯声糯气地说她胖,血多,蚊子咬几口,不要紧。再说,蚊子咬了她,奶奶就能睡安稳了不是?老太太被哄得那个高兴!米红米青这两个丫头从没有在她面前这么撒过娇,米青不爱和她说话,和谁都不爱说,米红呢,倒是伶牙俐齿的,可和她说话时总皱了眉,不耐烦的神情,嫌弃她呢。小时候她也在雕花床上睡过的,后来就生死不肯睡了,嫌老太太的房间里有骚味,马桶就靠床边放着,应该有骚味吧?她虽然闻不着。七老八十的人了,老的不光是曾经葱茏似的胳膊,还有鼻子,她现在什么都闻不出来了,院子里的金桂,以前一到八月,那香味就铺天盖地,经常熏得她恍恍惚惚的,后来却没有了味,什么都没了味,桂花也罢,马桶也罢。

她八十四岁那年死的,七十三,八十四,再不死,没意思。

死的头天晚上,她把那块朱红玛瑙从帽子上剪了下来,用根墨绿色丝绳穿了,挂到了米白的脖子上。

但那只敛翅蛾只在米白的脖子上晃悠了几天,老太太的后事一办完,朱凤珍就把它从米白那儿哄骗了过来,给米红戴了。

老米为这事责怪了朱凤珍,都是自己嫡亲的女儿,又没哪个是抱养的,何必厚此薄彼?既然老太太在临终前把它给了米白,那就应该尊重老太太的意思,不然,老太太九泉之下会不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