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保姆很有意见,这个二少奶奶,实在太过分了,端茶倒水什么的,也就算了,竟然还让她带别人家的小人了,小人才一岁,撒尿拉屎都要人侍候,家里这么多事,她又没有三头六臂,也就是一双手两只脚,怎么忙得过来?这还不说,万一小人磕了碰了呢,她可担待不起,保姆气呼呼地对姜其贞说。
姜其贞不说什么,老俞在边上呢,他本来出门了的,但因为家里有点事,姜其贞把他叫了回来——只要苏丽丽过来,姜其贞总能找个合适的由头,把老俞叫回家。
老俞的一张麻脸又红梅点点开了,不过,这一次红梅的颜色有点紫,近似于猪肝色了。
等到苏丽丽和她儿子坐到饭桌上的时候,老俞的猪肝色红梅就绽放得更绚烂了。
米红不知道,她犯了老俞的大忌了,老俞平生有两恨,一是恨那些娶了如花似玉老婆的男人,比如陈木匠,再就是恨不相干的外人跑到俞家来白吃白喝。
其实让苏丽丽留下来吃饭是姜其贞的意思,至少第一次是姜其贞的意思,苏丽丽的自行车本来都要推出门了,姜其贞十分殷勤地出来挽留说,吃了饭再走呗,有粉蒸肉呢。一听到粉蒸肉,苏丽丽迈不动脚了,恋恋不舍地看米红,米红嘁一声,说,你留下呗。
下一次苏丽丽再过来,米红就自作主张挽留苏丽丽了。
一年后米红开始往“莲昌堂”跑。
朱凤珍问老蛾,米红的命里会有几子,老蛾说,一儿一女一枝花,无儿无女是仙家。
这是什么意思?到底是一儿一女?还是无儿无女?
朱凤珍急了,再问,老蛾就低头做她的酒酿,不言语了。
不是娘娘命吗?生不出太子还怎么做娘娘?
朱凤珍拽了米红去“莲昌堂”找黄鹤楼。
黄鹤楼是辛夷有名的中医,他原来不叫黄鹤楼,叫黄和楼,因为瘦骨伶仃,却精神矍铄,有仙人之姿,被辛夷的人改名为黄鹤楼了。
“莲昌堂”是黄家祖上传下来的中医馆,专门治妇人不孕不育。
黄家治妇人不孕有秘方,传说是从他家老祖宗黄帝的《内经》上来的,叫“四乌贼骨一虞茹丸”,用四份乌贼骨,一份虞茹,再加雀卵,制成芸豆大的丸子,让妇人早晚服。妇人一般服用几个月后,肚子就有动静了。
别的中医也抄袭过这方子,却没效用,黄家一定在那黑乎乎的丸子里加了别的东西。
至于那别的东西是什么,没有谁知道。辛夷的中医们一直殚精竭虑前赴后继地研究,也没研究出什么名堂。
黄家一直子息繁荣,这也是好的招牌。黄鹤楼的爷爷有六子二女,黄鹤楼的父亲有七子二女,到黄鹤楼呢,更青出于蓝,竟有九子二女——这还是明里的,暗里的子女就说不清了,黄鹤楼在辛夷名声不太好,喜欢勾引漂亮的女病人,他人长得清俊风流,据说还练过房中术,能在床上把妇人弄得********,所以妇人很容易就着了他的道,因为这个,他老婆曾经闹过,要他垂帘问诊,和以前皇宫里的那些御医一样;或者让她垂帘听诊,和慈禧一样。当然都没有得逞,黄鹤楼是谁?能由了一个妇人摆布?在家里罢诊一个月之后,垂帘之事就不了了之。
辛夷有身份的人家其实都不愿意让自家妇人上“莲昌堂”。
所以朱凤珍是偷偷带米红去的。
黄鹤楼那天不在,他如今经常不在的,天冷了要在家藏冬,天炎了要在家消暑,偶感小恙了要在家养恙。七十多岁的老中医,把自己的身子看得比宰相家的千金小姐还娇贵——黄太太这么埋怨说,表情却有掩饰不住的喜悦,她其实是怂恿他娇贵的,提心吊胆了一辈子,终于可以消停在家了。
那天坐诊的是他的最小的儿子黄佩锦。
黄家九个儿子中,只有黄佩锦一丝不差地继承了黄鹤楼的衣钵,不单医术,还有长相,还有风流性情。其他八个儿子,都有乃母之风,体态丰腴,德行端庄。
黄佩锦给米红把脉足足有十分钟,十分钟之后,他在病历上写道:任脉虚,太冲脉衰少,天癸不盛。
朱凤珍不识几个字,看不懂,米红倒是识字,也看不懂。
看不懂没关系,有药单。药单上除了两盒“莲昌堂”的药丸子外,还有另一个方子:桂枝、吴茱萸、当归、芍药、川芎、麦冬、姜半夏、丹皮、阿胶、甘草不等,另加杜仲和旱莲草各五钱,煮汤服用。
汤药要服一个月,而且黄佩锦说,服药期间,最好禁房事。朱凤珍把米红接回了苏家弄,对俞家的说辞是:老米生病了,需要米红回家帮忙一段时间。
那段时间苏丽丽很忙,陈吉安在城西开了家摩托车维修店,苏丽丽到店里帮忙去了。米红有一天心血来潮,坐了“小黄鱼”按苏丽丽的指示一路找过去,找了老半天,才找到“吉安维修”。那地方极偏僻,是城乡接合部,周边全是些乱七八糟的小店,什么“万年水泥”,什么“久久寿衣”,什么“花花世界”——是家卖花圈的,店门口摆满了灰扑扑的纸花圈和金锞银锞。苏丽丽也是灰扑扑的,她本来黄黑精瘦,又爱出汗,像热带气候下的越南人,现在加上灰尘,加上衣衫简陋,简直是逃亡中越南难民的形象。米红看了忍不住想笑,之前听苏丽丽兴高采烈的描绘,还以为是怎样了不起的维修店,米红的心里甚至有些酸溜溜的,为了压住老板娘的风头,米红打扮得花枝招展而来,结果,白打扮了,就这么个小铺子,原来和老陈的自行车修理摊子也差不多,甚至还不如呢,老陈的摊子至少在辛夷的十字街头,最繁华的地段,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可陈吉安的店,却在这么个乌烟瘴气的地方。
陈吉安也是一身油乎乎的,蹲在一辆摩托车边忙活着,看见米红进来,抬起头笑笑,算招呼了。
米红有些诧异。男色原来也如昙花,不经岁月的,想当初陈吉安也是明眸皓齿风度翩翩,和苏丽丽的差距是天上人间,可现在,两夫妇看上去,倒是锣鼓相当,十分般配了。
想起朱凤珍关于男人屁股的言论,米红忍不住斜眼去觑陈吉安的后面,发现陈吉安的屁股果然有些如卷心菜了。
米红在苏家弄待得百无聊赖,想回俞家,朱凤珍不让,她一身“莲昌堂”的中药味,回去怎么说?姜其贞那只老狐狸,一嗅就知道了怎么回事,到时在老俞或俞木面前嘀咕些什么,就不好了。所以,米红怎么也要在苏家弄待够一个月,把汤药服完,之后最好还过些时日,让身上的味儿散散,再回去。
裁缝铺子里活计很忙,米红主动要求给三保打下手缝纽扣。朱凤珍本来不想的,女儿十指纤纤,水葱儿似的,哪是干粗活的手?可米红很积极,朱凤珍就只能由她了。
三保却是淡淡的,以前米家三姊妹中,三保最喜欢米红,两人年龄相仿,三保只比米红大了一岁四个月,十二岁初到铺子里来拜师的时候,个头比米红还矮几寸呢,不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眉来眼去之间,到底暗生过小儿女情愫的,夜里睡在裁缝铺后间的裁衣板上时,还梦到过和米红穿大红袍子拜堂成亲: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哐当一声,入洞房时走得太急被门槛绊了一跤。醒来后才发现原来是身下的裁衣板翻了,自己摔到了地上。猪窠眠梦戴凤冠,少年三保从地上爬起来时颇有几分心酸。人家是老板的大小姐,又长得这般如花似玉,怎么能嫁给自己一个小伙计?米红后来果然嫁给了富家子俞木。
三保是个朴实人,一旦断了念头,从此就自矜自重。任米红再言语轻佻,三保也只是不苟言笑。
十字形纽扣被米红缝得犬牙交错。三保接过来看看,也不说什么,用剪刀细细拆了,重新缝一遍。
米红觉得无趣,再以不到裁缝铺去晃悠了。
汤药吃了十天的时候,两盒“莲昌堂”的药丸吃完了,米红自己去了趟“莲昌堂”。黄佩锦交代过,药丸一吃完,他要看米红脉相的。本来那天朱凤珍要陪米红去,却走不开,要赶做一套衣裳,是老米同事的,同事要到省城开会,下午四点的火车,说好了二点之前过来取的。因为是毛料,朱凤珍不放心让三保做,三保的手艺如今倒是可以了,但在划料方面,还是不如朱凤珍。二米五的布料,让三保裁,就只能剩下一些边边角角了,如果朱凤珍自己裁,可以划出一件背心前襟呢,这种鼠灰色的毛料,之前也有人做过的,家里的箱子里还有小一尺布呢,到时拼一拼,可以给老米做件毛料背心了。
米红是上午九点出门的,苏家弄到“莲昌堂”不远,来回个把小时就成,算上候诊的时间,两三个小时也足够了,中午前无论如何能回来。但米红直到黄昏才到家,朱凤珍问,米红说,她到苏丽丽店里去了。
其实没有,米红是被黄佩锦掇弄上麻将桌了。
黄佩锦坐诊,病人不多时,经常会溜到隔壁店里去打麻将。隔壁是家杂货店,店主是个小寡妇,有三分姿色,七分妖娆。这加起来的十分,把半条街的男人迷得神魂颠倒。杂货店的生意不好,女人多数时候都在店后间打麻将,女人麻将的手艺十分了得,传说会出千,每次都能和出清一色或杠上开花之类的大和。男人们也怀疑,盯牢了女人的手看。女人十指涂满了红色蔻丹,金的银的玉的戒指手镯戴了一手,男人看得眼花缭乱,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米红坐在“莲昌堂”的长椅上大约等了半个时辰,黄大夫也没来,正要走,边上的一个少妇说,黄大夫在隔壁呢。
怎么不去叫呢?
少妇抿嘴笑,说,我怕。
米红不怕,在这个世界上,米红除了怕鬼和米青,还没什么可怕的呢,尤其不怕男人,何况是黄佩锦这样的风流男人。
黄佩锦一看见米红,果然十分和蔼。他把牌一扣,本来想立刻起身去给药堂的,但妖娆的小寡妇不肯,说要打完手里的一圈,黄佩锦为难地看看米红,米红说,你打呗。就站在黄佩锦的身后看,看了两和,黄佩锦有点不安了,干脆让米红替他打,他去药房拿药。米红又不怎么会,怎么替?黄佩锦说,不妨,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
米红还真赢了,麻将钓生手,米红就这样被钓上了钩。
之后的情形和第一次一样,每次都是黄佩锦打,米红看。看过几和之后,就调马换将了,变成米红打,黄佩锦看。他们麻将其实赌得不小,一块钱一个子,每场下来,输赢过百了,但米红不担心,她手气好,按杂货店女店主的说法,她有打麻将的命。再说,她是包赢不输的,赢了是自己的,输了是黄佩锦的,那何乐而不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