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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把酼酸倒进去(5)

迟可东被调查的事项中,主要的一条就是利用职权,在本县新城商业区开发项目中为黄志华输送巨额利益。迟可东与黄志华属姻亲关系,两人以开发项目为幌子,联手为家族牟取利益,性质严重。调查人员根据掌握的线索,细致查核了该项目开发的方方面面情况,却没有掌握黄志华在项目中违规操作的可靠证据。迟可东极力为自己辩白,称黄志华参与竞标过程中,他本人从未以任何方式进行过干预,没帮过黄志华什么忙。相反,当时他还曾劝告黄志华不要到本县搞项目,免得外界议论。黄志华担保不会把两人的特殊关系拿出来用,一切都按规矩操作。黄在其他地方用岳父许琪的关系拿地搞开发赚大钱,本县新城这个项目不需要找别人,靠迟可东这个自己人就行,他却没打算用,也不准备拿这个项目赚钱,反而要不惜本钱,做得漂亮一点,算是给迟可东送一份厚礼。迟还要往上走,这时候需要一点政绩,彼此自己人,应当助一臂之力。黄也打算通过这个项目试试水,打出一个品牌,有利于日后在周边一带谋求更大空间,到时候再把钱赚回来。话说到这个程度,迟可东再表示反对实有碍情面,对黄志华说不过去,对舅舅许琪也说不过去,因此他点了头。

迟可东交代的情况是否属实?黄志华这个唯利是图,利用岳父权力到处插手项目,贪婪获取财富的不法商人是否真的在本县新城商业区做了一回慈善,罕见地学了一次雷锋?因为黄志华逃离,未曾到案,一时难以查实。只是根据现有掌握的情况,迟可东在该项目上违规干预的指控暂不能认定。

迟可东任********手握大权,任职时间不长,建设却上了不少,项目遍地开花,除与黄志华外,还与其他几位项目开发商有交集,其间是否利用职权索贿受贿,也是调查中的一个重点。秦健提供的“书记要本”中详细记录了迟可东接触的所有相关人员,为调查提供了便利。调查人员在初查中掌握了若干线索,但是深人调查后却一一落空,有的明确排除,有的则因为证据不足不能认定。迟可东始终咬定没有拿过任何不义之财,言之凿凿。他声称自己在廉政方面无懈可击,至少在目前,因为他见得多了,刚刚上路,有心走远一点,不会栽在头几步上。他对钱财没有欲望,那不是他从政的初衷和选项。

调查人员拿许琪反问他,其舅舅已经查实是个巨贪,难道外甥还是个巨廉?

迟可东问:“为什么不行?”

他称许琪也不是一开始就贪,小时候他在舅舅家时,亲眼见过不少送钱送礼的人被舅舅骂出门去。当时舅舅告诉他,当官不能贪,拿了钱就被钱套住,他至今记忆犹新。舅舅应当是大权在握久了,逐渐走到高位之后松懈下来,渐渐才给套住。如果换成他,干到舅舅那种程度,走到舅舅那个位子上,或许他也会松懈,也会是同样下场,目前离那个还远着呢,他很清醒,很自信。

在掌握可靠证据之前,迟可东索贿受贿问题暂不能认定。

迟可东还有一个重点问题被深人调查,那就是其提拔重用的过程。迟可东从首钢调回本省后,在不长的时间里一步步上升,直到当上********,其舅舅许琪在此过程中起了什么作用?是否存在违规任用情节?调查人员掌握了许琪在若干关键节点上给几个关键人物打电话,交办迟可东相关事项的具体情况,许琪置身幕后为外甥迟可东做推手,事实无可否认。但是许琪是老手,经验丰富,擅长处理类似问题,他为迟可东出面,方式非常直接,讲话比较含蓄,例如用了解迟可东近期工作表现如何?是否有什么问题需要提醒等方式,表明自己的关注。许琪那种身份的人,通常点到为止就够了,不需要说得太白,下边官员自然心领神会,该办什么自会迅速去办。事后追查,许琪本人并没有提出具体要求与干预,事情尽是下边官员办的。加之无论在哪个节点上,迟可东均已具备任用的基本条件,且任用程序完整,符合相关规定。根据调查的这些情况,认定迟可东属违规任用理由似嫌不足。

由于情况种种,对迟可东的调查告一段落,他得以解脱回家,工作暂时挂起来,等候许琪一案结案后处理。

迟可东是“许家帮”涉案人员中与许琪最亲近的人之一,也是该案中少有的几个全身而退的人之一。他涉险生还,除了所调查的具体问题被排除或暂未认定外,也因为得到省委主要领导过问。据传该领导听了许案的相关汇报,特意问起迟可东,还说了句话:“看来外甥未必就像舅舅。”此后不久迟可东即被解脱。

作为“许家帮”众多被查人物中的一员,迟可东身份不算太高,涉案情节不算太起眼,为什么会让********注意到?显然是李金明起了作用。如果不是李金明在河源座谈会上乱种蘑菇,大放厥词,首长未必会去注意某案中正在被调查的某一个人。

迟可东有幸从一个大案里脱身,却已经伤痕累累,元气大伤。解脱之后他的表现非常低调。人家让他回家待处理,命他遵守相关要求,不得谈论不该谈论的案情等事项。他回家后闭门谢客,不打电话,不发邮件,足不出户,每日读书,与家人相伴。有不少人听到消息打来电话,想去看看他,他一律拒绝。省城的旧友约他出来悄悄吃顿饭,小示慰问,他无一应允,总是推说自己胃有毛病,还是留在家里吃面条好。

迟可东拒不与外界发生关系,表面上是谨遵相关指令,避免不当谈论事项,其实更多的是个人原因。迟可东为人一向沉稳,以往大权在握坐在主席台上时少见喜形于色,突遭调查时也未惊惶失措,解脱回到家中后还是那么平静安然,让人感觉似乎一切如常。该同志的心情真是如此岁月静好吗?根本没有那种可能。借用他自己曾经的幽默,他所经历的这场波折有如“把酼酸倒进去”,谁能指望不给毁容?迟可东装得面容尚好,似无表情,人们却可以从他的胃部略窥一斑。那些日子里迟可东确实每天在家吃面条,其妻是河南省人,祖传擅为面食,尤其会做手擀面条,该手艺此时大派用场。迟妻是迟可东“大炼钢铁”时的同事,据说当初迟可东吃了人家一碗面条,感觉非常好,这才决定跟她谈恋爱。迟可东解脱“出来”后足不出户,妻子天天给他擀面条,每餐一大碗下去,吃出一点小汗,这就够了,不需要别的,也不能吃别的,因为胃不舒服。迟可东在县里任职期间,除了不喝酒,什么都吃,从未表现出胃部痛苦,此时不一样了。人的胃不只会消化食物,它还能传递情报:胃神经官能症的起因是精神因素,以神经失调为病理,以胃的功能紊乱为主要表现,是一种精神因素导致的疾病。显然迟可东不是胃部痛苦,实是精神痛苦了,疼痛扭成一团堵在他的心口处。

经历这一番波折,迟可东知道自己已经完了。所谓“完了”不是当下就事论事,而是相对于往昔的抱负而言。事情至此,回想早年那些大心思,感觉只是冷幽默。虽然已经从许琪案中解脱,迟可东却自知该案将与他相伴终生,无论是在外部,还是在他自己心里。昨日于他已经不再,今日与昨日已经天渊有别。他曾经自认为可以走得很远很高,结果没上几步,已经就此急转而下,再也不可能继续奋勇前进了。曾经非常明确的那条顺畅上升道路此刻荡然无存,这条路竟然如此虚幻,顷刻间说消失就消失了。而他已经没有更多的选择,“大炼钢铁”再也不属于他了。

人到了这个份上,难免意气消沉。迟可东得竭尽全力保持表面的平静,让自己免于在失落中崩溃。

许琪一案移送司法机关办理之际,迟可东重新安排工作事项被提上日程。迟可东在接受调查不久即遭免职,待到解脱之初,因不能排除案情可能有进一步发展,只能先挂起来,工作安排暂未考虑。许琪一案调查基本结束,没有发现迟可东新的问题,这时就需要给他一个安排。有关方面考虑了若干方案,包括把他调回省直机关,或者交给市里安排,都在选项中,唯有返回原岗位不在考虑范围。迟可东免职后,已经有新任********去接手,迟可东回不去了,即便那个位子还空着,在经过这番起落之后,让他回去也不是最佳选择。

有关方面正在慎重考虑各种方案时,迟可东忽然从其解脱后一直蜗居的家中跑出来,制造出一点动静。迟可东找了省委组织部,找了以往认识的省领导,以及一些能说上话的人,多方表达自己的意愿。以一种从未有过的主动进取姿态,极力活动。其积极状态既是许案解脱出来后所未见,也是他在以往各工作岗位包括********任上所未见。以往未见可以理解,当时背靠大树,有许琪立在那里,不需要他太费劲,尽管从容优哉。在卷人许案并自知“完了”之后,安安静静待在家里吃面条,对一切听之任之似乎才是他应该做的,自己跑出来积极活动倒显得异常。是什么让他一反常态?难道他的胃忽然不再痛苦了,他又心存幻想,以为自己还有戏?他不知道自己只有一个舅舅,在许琪给抓去判刑之际,他其实已经不再是什么“二代”了?

无论是何缘故,他极力活动,其顶峰之作是直接给省委主要领导写了封信,提出了自己的请求,其请求一言以蔽之就是让他归位,回本县去。在给********的这封信里,迟可东对自己接受调查表示理解与拥护,称对他的调查实事求是,及时解脱他体现了对干部的关心,他非常感激。在解脱之后,他盼望能早日恢复工作。他称自己当年到任后即规划做几件大事,希望任内能够较大改变该县面貌,为此开展了很多前期工作,下了不少功夫,在班子同志的共同努力下,初步取得进展,有一点成效,自己曾为之沾沾自喜。离任这么一段时间,心情冷却凝固下来,深人进行反思,就感觉到其实有很多不足,很多事情可以做得更好更扎实,因此盼望能返回该县,继续努力,做好未竞事宜,弥补不足之处,以遂初衷。现在该县已经有********了,他愿意还从副职做起,在新书记领导下工作。

这封信被批转给组织部门研究,省主要领导有一段批示,大意是一个干部有问题要查,没问题就用。迟可东任职中的表现究竟如何,可以认真了解一下,再考虑一个合理有利的安排意见。该批示初看没有明显倾向,内里似乎暗含看法,显然还有感于所谓“迟书记两年比前头其他人十年干的事还多”之说,李金明的异类蘑菇让该首长至此还没有消化完。省相关部门根据********的指示,悄悄派员到县里了解迟可东工作情况,而后征求********周宏的意见,经反复权衡,形成使用建议。该建议很快进人程序,终经研究确定,迟可东获准返回,重新担任********,此前接任的那位则交流到省政府办公厅任职。

迟可东官复原职,这种情况时下不多见,有如他在调查中全身而退。

此时距迟可东突然离职已经有一年多时间了。

迟可东回到市里报到,********周宏跟他谈话时表示,拟亲自带他到县里宣布任职,不巧这两天省长带人在本市调研,周宏脱不开身,要迟可东在市里稍息几日,等省长一行走了再安排带他下去。县主要领导初任,通常由一位市领导带下去即可,不必劳驾********,周宏却打算亲自行动,以示重视。周宏一向颇看中迟可东,一年多前他把迟可东亲自押送会场休息室接受调查,那是奉命行事,不能不为。后来到了迟可东重新安排的时候,有关方面给他看了********的批示,征求他的意见,他力主重新启用迟可东,起了重大作用。此刻周宏亲自带迟可东回县,更是一种支持姿态。迟可东对他表示感谢,同时提出建议,称自己不是新任,只是返回原岗位,不妨低调一些。他自己回去,请市委组织部派个副部长一起去,到县班子会上宣读一下任职文件就可。等周宏有空,再另行下去指导工作。周宏听了点头,说了句:“这样也好。”

迟可东就这样重返岗位。

那一天县各套班子的头头们早早汇集到小会场,迟可东到达时,大家围拢门边,按照任职排名顺序有前有后站立,一起“热烈欢迎”。迟可东跟大家一一握手,轮到秦健时,迟可东笑笑,把手别开,伸到另一个人面前。

秦健身子发软,几乎走不回他的座位。

迟可东让人打电话到河源,通知李金明到县城见他。

那时候迟可东回到县里刚满一周,手头事情千头万绪。相比起来,召见李金明应当是小而又小的事情,在从前那位迟书记大事众多的“百忙”日程里肯定还排不上。现在这位迟书记不一样了,返任伊始,他即决定迅速安排,尽快召见。

迟可东为自己的复出给********写信时称,希望能返县做好“未竞事宜”,满纸写的都是发展大事。待到他一脚踩回来,人们才意识到他的“未竞事宜”里或许不可或缺的还有这个人:李金明。或许秦健也算一个。说不定不仅是他写在信中的那些大事,更是这两个人促使他宁愿降职,也要回到这里?

李金明在接到通知的第二天来到县城,当晚两人在迟可东的办公室见了面。这实上是他们的第一次正式交谈,从那次“现场直播”相逢时算起。

“知道我回来了吗?”迟可东问李金明。

“知道,当然知道。”李金明说。

“我等了你一星期。”迟可东再问,“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那边蘑菇房出了些事情,不敢走开。”李金明解释。

“你应该说是怕领导这边此刻太忙。”迟可东笑。

李金明也笑:“那是,我也那么想。”

两人哈哈,交谈气氛有了。

迟可东告诉李金明,当晚就是闲聊,很长时间了,早就想找李金明聊聊。李金明表示明白,还说:“占用领导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