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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把酼酸倒进去(6)

“你学得很会说话。”迟可东笑笑:“情况都好吧?”

李金明说:“挺好。”

迟可东不急着了解该同志情况有多好,转问其他事情,一如他所称的,只是“闲聊”。迟可东问起李金明名字里那个“金”是怎么来的?辈分排到的?算命得来的?或者代表什么意思?李金明告诉他并无特别的来历,李是邻县山区人,父亲是个种地的,没多少文化。李出生时,父亲请村小学校一个老师给孩子取名,该老师给了这个名字。或许因为他家家境比较贫困,缺钱,用一个“金”字表达发家致富美好期望。

“现在家境怎么样?”迟可东问。

“还一般。”

“没有完成任务嘛,你还得加倍努力。”迟可东笑。

他告诉李金明,他本人是学工的,他的本行也有个“金”字,叫作“冶金”,这里的“金”即“金属”,“黑色金属”,铁就归为黑色金属。到本县任职后,他曾在一次会上开玩笑,讲了含铁的石头叫作铁矿石,检测含铁量的办法就是“把酼酸倒进去”。虽是调侃,也含几分道理。炼铁炼钢需要先有铁矿石,对人的认识有如从石头里找铁。

“迟书记这些话我听说过。”李金明说。

迟可东说,外界所传的那些情况,包括秦健给李金明说的未必都准确。当年那一次常委会研究河源乡班子配备调整,迟可东在会上提起李金明,其实是有自己的考虑,与李金明本人的关系并不大。当时迟可东已经到任一段时间,心里也知道不久将接任书记,他考虑应当开始点火,给烧杯里的试样加热,也就是开始要发表一些意见,表现出自己的风格,观察身边其他人的反应,分析辨别他们的特点,以便日后掌握安排。那天碰巧研究到河源乡班子问题,他感觉组织部挑选的人不合适,这时忽然想起李金明,也没多做考虑,临时决定拿出来说说,看看自己提出的意见能在多大程度上被接受。他在会上还拿罗斯福丘吉尔和希特勒的事举例,那个事例是他从一份资料里看到的,虽然有点意思,提供的前提未必全面。事实上当初李金明给他的印象不怎么样,他也不认为李金明一定适合那个位子,只想以李金明为例,表明可以眼界开阔一点,不拘一格一些。不想却歪打正着。

“现在你清楚了吧?”迟可东问。

李金明回答:“清楚了。”

“跟我说说你是为什么。”

迟可东问的是李金明在河源座谈会上的出格举动。该举动让很多人出乎意料,迟可东本人是在解脱之后才得知的,他尤其感觉出乎意料。

李金明说:“那一天我说的都是实话。”

“实话就可以随便说吗?”

李金明承认,他也知道那种场合说那些话挺犯忌,肯定对他没好处,但是不抓住机会说一说,感觉对不起迟可东。无论如何,没有迟可东倒酼酸,他哪有可能当什么科技副乡长。副乡长只能算个小官,但对他这样背景的人已经太大了,可望而不可即,能够得到真是太意外太不容易了。

“既然得来不易,你应该对它更珍惜才对。”迟可东说。

李金明称自己也有苦衷,刚当上副乡长那时感觉比较好,因为忽然成了领导,不再受以往常受的鸟气,不需要让一些狗屁不通的家伙收拾欺负,轮到自己来发号施令,确实大不一样。干了一段时间以后才感觉这个帽子其实不好戴。任何场合说话都得留意,见到比自己大的官得像个孙子,面对比自己小的干部得端个样子,碰上跟自己一样大的得讲究排名先后。李金明这种性格的人,原本喜欢自由自在,想怎么就怎么,惹着了就闹,管他什么领导不领导,最多拿个处分,到下边种蘑菇去。当副乡长以后不行了,时刻得注意影响,特别是心里有了一个结,总想着不能出毛病,自己搭上不要紧,给迟可东难看就不好了。因而感觉很受限制。蘑菇得种,红壳酒却不敢多喝。意气一上来,自己得先忍住。这种小官做起来也折磨人。迟可东当********坐在主席台上时,大家对李金明还客气,因为都知道他这个帽子是从那边掉下来的。迟可东一出事,李金明身旁就议论纷纷,有说李金明可以归人“许家帮”,也有人说他只怕连许琪的脚后跟都没见过,最多算是“迟家帮”。当时传说迟可东卖官,有人便公开问李金明副乡长要价几万?事前收还是事后收?气得他几乎动拳头。他感到工作不再有多大劲头,因为无端遇上这些鸟事,也因为已经不需要做给迟可东看了。后来他听到传说:县里正在考虑调整乡镇班子,这一次不再像以往那样只能上不能下,要搞能上能下,淘汰几个人,杀鸡儆猴,让下边干部为之振作。有人传消息,称“可下”名单已经有了,人不多,全县加起来只有三五人,李金明很荣幸给列到里边,因为他曾经受过处分,又搞腐败又纪律不好,还有乱搞男女关系问题,本来就不该提拔。迟可东把他搞上去,现在迟可东自己倒了,该把李金明跟着弄下来。据说这个意见基本已定,只剩弄下来后安排在哪里还没确定。李金明听到这些话,非常憋气,感到不公平,这几年辛辛苦苦种蘑菇真是白干了。这时候恰好********下来调研,他忍不住就跳出来喊叫,完全不计后果,表面上是替迟可东叫屈,其实更多的是因为自己心里窝着一团火,借机发散出来。当时他心想还能怎么着?反正已经要给人“下”了,那就不管不顾。

迟可东说:“我了解过这个事,你听到的传说并不完全准确。”

李金明点头。事后他也听说了,当初确实有领导提出应该让他“下”,但是就此做出决定却是在他捅了大娄子之后。

“你那份辞职报告是自己写的吗?”迟可东了解。

迟可东问的是李金明免职过程的细节。李金明在不恰当的场合发表不恰当的议论,表现很出格,不能不予处置,处置方式却也需要慎重考虑。如果仅因为说那些话免他的职,显然有违“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精神,闹出去有不利影响,对上级领导不好交代。如果以李金明工作中的不足为由处理他,人们也会认为是因言获罚。事涉敏感,得特别注意方法。这个难题最终由李金明自己破解:他写了一份辞职报告,以自己不胜任工作为由,请辞科技副乡长一职。

“这份报告确实是我自己写的。”李金明承认。

写这份报告有些具体情况。李金明闹出那件事之后不久,县里通知他到组织部谈话,那边一位领导告诉他,因为工作需要,准备把他从河源乡调出来,安排到天马山林场工作,保留副科级待遇。李金明当场申诉,不愿离开河源,以家庭困难为理由。李金明说,他已经把家安在河源,河源在县西北,天马山林场在县东北,两地间隔着大山,来去得绕行县城,交通很不方便,他很难接受。领导劝告他,说所考虑的安排已经很不容易,对李金明算是仁至义尽了,李金明必须服从,他已经不可能再待在河源当副乡长了。李金明当即表示,他宁愿不当那个官也不想离开。该领导说,如果这是李金明的真实想法,如果困难确实大得不能接受新安排,李金明可以据实写一份辞职报告,他们可以根据情况再做研究。李金明没再多说,在那里当场写下辞职报告。

“跟我可有一比。”迟可东笑笑,“说说河源为什么难以割舍。”

迟可东本人东山再起时,坚持要回到本县,继续“未竞事宜”。李金明坚持留在河源,同样也有些“未竞事宜”,该事宜比较现实,是因为他把家安在河源。河源位居本县偏远山区,是贫困乡,调到河源工作的外地干部多不安心,干几年就想走,李金明却是一个例外。李金明老家在邻县,大学毕业分配到本县工作。李金明的老婆是他同乡人,中学同学,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进城打过工,与李金明结婚后就跟着他到处走。李金明在县农技站时,一家人在县城近郊租房住,李妻在县城打零工。李金明到河源,一家人也搬到河源。李金明当上副乡长后,河源农技站帮他忙,安排其妻进站当临时工,把李金明原先的那摊事委托给她,让她去管种蘑菇发展食用菌。李妻虽然没读过大学,号称个高人丑,却还聪明,这么些年紧跟李金明,也学了若干技术,加上身边有个李大师傅,事情居然也能对付下来。李金明一家人在河源比在县城过得好,他担心一旦离开,一切都得推倒重来,因此宁愿不当副乡长,也不希望离开。

“你妻子支持吗?”迟可东问。

李妻很高兴。她怕丈夫真给调去天马山林场,把家搬到那么远的地方不容易,不跟着丈夫走可不成。如果李金明有副乡长做,还能待在她身边,那最好。要离开不如不要。她最怕丈夫跑到她看不到的地方,天底下到处都有女人。

“你还让她那么担心?”迟可东问。

“她就那样,没办法。”李金明说。

“都是捕风捉影?”

李金明承认并不都是捕风捉影,早先确实有些情况,他跟别的女子好过,他老婆其实都知道,所以跟他大闹,挨过他拳头。

“你怎么会那么干?嫌人家丑?”迟可东问。

李金明强调其妻并不丑,只是醋劲大。农技站站长整他“村村丈母娘”时,动员他老婆揭发,他老婆死活不讲,一直护着丈夫。事后他觉得自己对不起老婆,从此改弦易辙。当副乡长后,自然更有些女子对他示好,有菇农家的小妹,也有女干部什么的,他从未动过心。

“说说你们现在的情况。”迟可东道。

李金明还是那句话:“挺好。”他被免职后回到乡农技站,重拾本行,夫妻俩搭档,丈夫当食用菌技术员,老婆当助理,一起在村头村尾蘑菇房跑,不用费脑筋去管那些难管的事情,无须去看谁的脸色,不必在乎哪个说他什么“许家帮”“迟家帮”,收入不多却也稳定,还经常有菇农的炒米粉和红壳酒享用,感觉比较惬意。他认为自己辞掉副乡长辞对了,并不为此感觉后悔。今年他们的儿子上了小学,夫妻俩合计需要多存点钱,日后弄个房子,安居乐业,为此时常商量谋划,打算自行创业。他是学食用菌的,掌握技术,以往可以在农技站当技术员,指导菇农种菇,日后为什么不能自己干?农技站技术员拿的是死工资,自己创业种蘑菇,一旦发展起来,收人要高得多,比当技术员强,也比当副乡长强。他和妻子已经在四处打听,准备盘下几个旧蘑菇房,或者先租下来,以此开始,逐步发展。一旦打下基础,他就准备辞掉农技站的工作,全心全意开拓自己的事业,发家致富,实现嵌在其名字中的那个理想。

迟可东点头:“很好,我赞成。”

他问李金明是否需要什么帮助,例如资金方面?如果需要一笔贷款,他可以叫相关部门支持。李金明表示目前还不需要,他自己先想办法,日后一旦碰到困难,实在解决不了,他再来求助。

迟可东表态:“你随时可以找我。”

“我算什么呢,不能多打扰。”

迟可东笑笑:“我也随时可能找你。”

李金明提起旧事,说当年自己突然被提名为科技副乡长人选,他非常意外,不敢相信是真的。后来才从秦健电话里知道一些内情。当时他从秦健那里要了迟可东办公室的号码,有一个晚间曾十几次拿起电话机,想直接给迟可东打电话,说几句感谢的话,也表示道歉,因为在河源乡那一回,他吐酒,第二天早晨见面还很没礼貌,实在没想到迟可东大人有大量,不计小人过,居然记着他并且为他说话。他感觉自己从未被人这么看重关心过,不做点表示实在说不过去。但是最终这个电话没挂出去,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说,心里把握不定,特别紧张,发休。他没有接触过********这么大的领导,迟可东跟他见过听过的那些官似乎都不一样,让他不敢面对。直到秦健转告了迟可东让他要有自知之明的交代,他才松了口气。那以后下定决心,一定要千方百计认真做好事情,别让人家笑话,让迟可东没面子。

“你这个人是不是从小特别拽?”迟可东问。

李金明承认自己打小不是善茬,可能出自遗传。李姓在他们村是小姓,李金明的父亲在村里却能说上话,因为人很硬气。早年间他们村与邻村土地纠纷,发生过一次械斗,李金明的父亲拿一根扁担冲在前头,跟对方三把砍刀对打,没有丝毫畏惧,至今还被村里人作为谈资。李金明是家中长子,下有一弟一妹,父亲总跟他说当大哥要有大哥的样子,所谓“大哥样子”就是会照料弟妹和家人,不能让外人欺负了,得让自己和家人“不输人”。李金明小时候特别爱跟人打架,为自己和家人的事情,敢跟比自己大得多的孩子头相争,常被打得鼻青脸肿,从不悔改。上学以后则在学习上“不输人”,这才从农村走出来,成了村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

“农家小子这才戴上了眼镜。”迟可东打趣。

李金明说明,他在初中时就近视了,原因是家里老屋光线本来就不好,加上家境差电灯也暗,晚间读书用功,眼睛特别吃力。当时舍不得换个瓦数高一点的电灯泡,久而久之就得去买眼镜了。

迟可东点头笑:“你果然有点素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