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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微服私访(1)

直到黄昏将临,下班时间已过,分局办公大楼人去楼空,陆地却未现真容,连咳嗽一声都没有。

我静悄悄坚守于办公室。此刻只能这样,别无选择。起初我曾想给陆地挂个电话,询问领导是不是贵人多忘了?转眼一想不妥,或许人家自有安排,如此胡乱催促,不算以下犯上,至少显得本人耐心不足,涵养不够。

陆地的官不小,常务副市长,本市电视新闻重要演员。我作为本市辖下郊区公安分局的小领导,跟他相距遥远,得翻过若干座顶头大山才可以够着他。但是当年我们之间曾经距离为零,那是小时候,我们为街坊,他家在我家斜对面。我跟陆地同龄,上的不是同一所学校,放学后却常在一起玩,还曾互相打得鼻青脸肿,以此可称发小。长大后彼此各奔前程,距离渐渐拉开,到眼下除了春节发发拜年短信,几乎没有来往。今天下午上班时,我非常意外地接到他一个电话,询问我下午有没有空?拨一两个小时没问题吧?我非常确定电话里的声音是他本人,即表示自己没有问题,可以马上动身去市政府晋见领导,听从吩咐。

“备好你的车,在那儿等着。”他交代,“我这里还有点事,完了就过去。”

“到我这里?”

他把电话放了。虽没有正式确认,答案毋庸置疑。

陆地这个罕见电话让我感觉诧异,我断定肯定有些特殊事项。相距如此遥远,让我很难推测该事项有多大特殊性,以多年从警的职业敏感,我觉得其间或许有些棘手,否则领导不会突然想起我来。对我而言,无论该事项暗藏多少麻烦,哪怕如涉枪要案般带有重大险情,我似乎别无选择,只能认账。这就好比有罪犯杀人碎尸,尸块丢在我的地界上,这就是我的事了,不想接这死人也不成。把领导的光临与杀人碎尸扯上,说来似有不敬,其实并无他意,只是职业病。

当天下午我寸步不离办公室。我是区分局副局长,分管刑事,所幸本时段本辖区平静祥和,未发生任何恶性案件,亦无可疑尸块异常丢弃,可容我坐在办公桌后边耐心等待。陆地也显得很有耐心,直到下班时间己过,他人没有到,声音也没有到,像是打完电话之后转眼又把事情忘在脑后。

晚六点半,分局办公楼一片寂静。这时电话终于到了。是他。

“陈水利,”他叫我名字,“在哪里呢?”

“我在办公室。”

“出来吧。”

原来他已经到了,在外边。从他驻守的市政府大楼到本区我这里,正常情况下开车得走二十分钟,考虑到下班高峰期堵车因素,他一定是办完下午的事情之后,下班关了门便直奔我这里而来。

我即离开办公室,出门下楼。楼下门厅除了值班室人员,未见他人。我走到楼后停车处,上车,把车开出车位,缓缓驶出大门。我开的是一部白色警车,为本人的工作配车。我把车开到门外,停在马路边,下车看看,这里人来车往,却也未见领导。

我听到一个关车门的声响:“砰!”转头一看,左侧一辆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后座出来一个人。头一眼我没认出那是个谁,只觉得动作似乎眼熟,待细看一眼,可不就是他吗?陆地,本市重要领导,手里还抓着他的重要公文包。

我得说自己有点愧为刑警,作为一位发小、属下兼办案老手,本应一眼认出该同志,可我还是多用了一眼。说来这也不能全怪本人,主要是黄昏光线显弱,加之陆地的装束有些出位。他穿一件灰色夹克,该夹克我在电视新闻里见过,中规中矩不显异常,但是他的脸部包装与寻常有别:他在鼻子上架了一副墨镜,鼻子下配以一副口罩,二者皆为黑色,刺眼却有效遮挡住其脸部特征,让我这个警察也一眼发慒。另外还有一个细节干扰了我的判断:他是从一辆来历不明的轿车上下来的,从车牌看,当是一辆私家车。作为一位够级别的领导,他有自己的公务配车,该车的车型、颜色和车号都是我所了解的,但是他并没有坐那辆总是行驶于众目睽睽中的重要车辆光临本分局。

显然他此番前来需要避人耳目,有如预备作奸犯科。他唯一不回避的似乎只是本警官陈水利的耳目。以此而言,他对本发小信任有加,足以让我受宠若惊。

他走到我的车边,伸出右手跟我握了一下,这当是习惯性动作。握手时我感觉有点意外,他的手掌显凉,很软,似乎气力不支。他没有摘下鼻子上下的遮挡物,看不出他是不是表达出若干笑意。以他出人意料,有如准备去抢银行的装束论,其形象颇具幽默感,如此相见足供彼此一笑。握完手后他看着我,忽然问:“害怕了?”

我连说:“没有没有。”

这是实话,我只是感觉惊奇而已。当警察有时不免要与歹徒狭路相逢,别说戴个墨镜加块口罩,他就是拿条丝袜从头顶套到脖子化装成蒙面大盗,也未必吓得着我。

他没再吭声,自己动手,拉开警车后车门坐进车里。我转身刚想绕过车头去驾驶座,就听“哎呀!”一声,回头一看,领导已经从后车门跳了出来。

“陈水利!那是啥!”他叫。

我一时发慒,立刻冲上前把他推开,打开车门去看。黄昏暗光下,只见一个长条状白色物体弯弯绕绕丢在车后座上。

“不好意思!打惊领导了。”我即道歉。

“打惊”为本地土话,意即害人受惊吓了。丢在车后座上的其实不是什么危险物品,我弯下身子把它从座位上拾起来,拿给陆地过目。

“哈达。就是一条哈达。”我解释。

“怎么有这个?”他追问。

我告诉他,今年本市派出的援藏干部中,本分局也安排了一位,该同志几天前从西藏回来,今天上午到分局联系援藏事务,给在家领导各献了一条哈达。见完面后我即外出办案,哈达暂放在车后座上。

“妈的,”陆地脱口骂了句,“让你陈水利恐惧了一下。”

我知道那是调侃,让他“恐惧”了一下就是吓了他一跳。哈达这种吉祥物件在本地很稀罕,大家通常只在相关电视节目里见过,实际接触不多。我车上这条哈达质地很好,绸类,摸上去细软凉滑,刚才领导一屁股坐进车里,不经意间摸到它,猛一触碰感觉异样,一时好比让什么东西“电”着了,“哎呀”一声就从车门跳了出来。其反应相当敏锐,当然也有些过度。不就是一点异常触觉吗?别说是条哈达,哪怕摸到的是条蛇,似乎也无须“惊”成这样。我记得该领导小时候胆子大得很,爬墙上树没有他不敢的,搞到今天官当大了怎么反倒神经脆弱,连条哈达都能把他“恐惧”一下?

我把哈达抓起来,准备拿开放到后备箱,领导当即制止。

“放着吧。”他说。

现在他不恐惧了,哈达又回到车后排,放在他的座位旁。

我上车,在驾驶位上扣好安全带,发动车子。他在后边忽然开腔发问。

“你的帽子呢?”

他问我的警帽,我管它叫“大头”。我身上穿着警服,这是上班需要。刚才下楼开车时,随手摘下警帽搁在副驾驶位上,因此此刻着装不完整,尚缺“大头”。没想到他注意得如此细致人微。

我说:“在呢。”

他看着我把大头帽戴上。又问:“你的枪呢?带着吗?”

“有的。”

“手铐?”

“车上有。”

“嗯。”

我暗暗吃惊。眼下警察用枪管理很严格,我是因为分管刑事,常需组织并亲自办理涉黑涉毒涉枪要案,因此比较经常带着我那支配枪,我管它叫“火鸡”。我不知道此刻领导要我跟他去干什么?除了一身完整“虎皮”,还要“火鸡”手铐全副抓捕行头。难道是去抓个什么人?弄不好还得使枪弄棒?如果那样可就有问题了。即便该重要领导有令,警察也不可以随便掏枪指住个谁,不可以动不动把人铐起来,使枪弄棒无不有其明确规定,违规滥用肯定吃不了兜着走。领导遮头盖脸前来,似乎并非公务,为此调用警车警力己嫌不妥,如果还要让我为之使枪弄棒,那就不是一般的不合适了。作为一个不小的领导,他自己应该很清楚。

但是我没有发表任何看法,一声不吭。此刻情况不明,还需沉住气。或许我只是多虑,人家并不要我掏枪指谁,只是需要一点威慑,有如运钞车武装护卫?今天该领导状况似显脆弱,他要真被什么“恐惧”了一下,身边有人有枪,或能提高安全感。

我把车驶上大路,询问:“领导去哪里?”

“往前,一直走。”他吩咐。

陆地曾在本区任过区长,本区的方位交通于他不是问题,他知道哪个东西在哪个位置,需要时该怎么去,无须如流窜人员行窃般预先踩点。此刻他不明确说出去向,我就不便多嘴,只能听凭指挥。

我们顺着大道往西走,快到路头时,陆地忽然指着右侧一个岔路口说:

“右拐。”

我忽有所感,脱口问:“是去那个……”

我并没有说出哪个崎角旮旯,他却知道,一口肯定:“是。”

我觉得还应确认:“青竹岩?”

他没回答,但是答案不言而喻。我驾车右转,不再发问。领导坚持不吭声,彼此心照不宣。

到青竹岩的路长近十公里,都在山间盘旋,路面只有村道标准。我用了半个小时才走完,一路上我身后的重要乘客什么动静都没有,一言不发。我从后视镜中可以看到他脸形的轮廓,我总觉得有一团模糊不清的气息罩在其上,难以捉摸,似显不安。

到达目的地时,天已经全暗下来了。我把车停在山坡一个开阔地上,这里没有其他车,四周空无一人。我回头看看陆地。他明白我的意思,即发令:“一起吧。”

我们下了车。我帮他关上后车门时,他突然说:“等等。”

他从后车座抓出那条哈达,把它挂在自己的脖子上。

我感觉意外。

从这里到山顶没有车行道路,只有一条陡峭弯曲的石阶路。当晚无月,山间更无路灯,黑暗中那条石阶路显得险峻莫测。我在前头领路,靠手机的手电筒照明。陆地紧随我走,乡野黑暗冷清,他坚持遮头盖脸,防护到底。加之脖上那条哈达,手里那个公文包,领导形象显得格外怪异。还好偏僻山野晚间寂静四下无人,想要引发注意都难。下车时我曾伸出手去,准备帮他拎那个包。据我所见领导干到一定份上,公开露面时通常都空着手,自有人替他拎包。陆地也不例外,电视新闻里总见他走来走去四处比画,没见他拎过包,那东西肯定是在秘书或称“身边工作人员”手里。此刻领导身边没有其他人员,只有警官陈水利,所谓“碰上了躲不过”,看来拎包重任只能落在本人身上。因此我主动伸出手去。不料他摆摆手拒绝,坚持自己担当,于是恭敬不如从命。我们一前一后沿石阶向山头攀登,远远的,可以看到一片屋檐的边影在夜空中若隐若现。

这就是青竹岩。青竹岩不是一片竹林,不是一块石头,它是一座寺庙。本地方言多把山间寺庙称为“岩”,这种寺庙通常规模较小,青竹岩亦不例外。以我观察,这座寺庙差不多仅相当于一个乡间中等人家的宅子,只建一座大殿,供着一尊观音,庙侧几间厢房,住着一个和尚。青竹岩香火一般,初一十五有若干香客到此烧香,其他日子比较冷清,出了本区地界,几乎没人知道它,更没有谁知道居然有一位重要人物对它情有独钟,就是此刻趁夜前来的副市长陆地同志。

除了陆地本人,我应当是本内情的极少知情者之一。半个小时前,警车在大路路头右拐时,我之所以忽然脱口说出陆地此行目的,彼此心照不宣,就因为若干年前我们曾经同行,一起到过这里。

我得交代一下我跟这位领导的私人交往。除了发小时一起捉迷藏,时而小拳相向互相打得鼻青眼肿,我俩当年没有更多交情,成人后更是几乎没有来往。几年前情况忽然发生变化:他从市里一个重要部门下来,到我们区担任区长,那以后就开始在本区新闻里崭露头角,让我得以不断亲切回想起小时候追逐打斗的情景。有一天我不揣冒昧,往区长办公室打了个电话,在电话里听到他久违而亲切的声音。

“是谁?”他问。

“陆区长,我是陈水利。”

电话里的声音停了会儿:“我在开会。回头联系吧。”

“不好意思。”

我把电话挂了,也决定从此再不联系。看来我是自作多情了,人家根本没把我当回事,说不定早把当年那小子忘得一干二净。话说回来,少年时那些故事除了提供一点趣味回味外,实没有更多意义,不足以让人想人非非。我不再跟他打电话,也没跟家人之外的任何人提起。

当时我在下边一个派出所任职,当副所长。有一天分局长带着陆地忽然来到本所检查工作,时我恰在外头办案,不在所里。领导莅临后即打听:“你们这里有一个陈水利?”于是分局长下令立刻把我召回来,让我们得以重逢。那次见面时间很短,当着众人的面,也没说些什么,我留下的印象只是一个细节:见面时我向他敬了个礼,他笑,脱口骂一句:“你小子。”而后半开玩笑地抬起手给我还了个礼。毕竟非专业人员,其敬礼姿势非标准,纯属调侃。

几个月后,我给调到另一派出所,提任为所长。作为一个资深副所长,按本人感觉,这个职务早该是我的,但是以往总是与我失之交臂。忽然之间那顶帽子从天上掉了下来,且我本人未费吹灰之力。局领导找我谈话时讲了许多场面上合适的话,也十分含蓄地提到一句:“陆区长对你的事非常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