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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微服私访(2)

我感觉自己欠了陆地一个大大的人情。我得承认,陆地光临我那派出所之后,我确实曾动过心,想抓住机会,去跟领导反映一下个人职务问题,但是最终打消了该念头。我清楚我与领导间说不上什么交情,好不容易领导一时高兴跑来举手给我行个礼,我要是拿个事找上门,没准又是“我在开会”,自讨没趣,从此不好见面了。我清楚时下求人求事并非只要一张嘴,按照端不上台面却畅行无阻的流俗风气,如果我打算拿当年的鼻青脸肿作为拉关系的敲门砖,通常我需要在敲开门之后立马抛砖引玉,奉上若干干货,例如一份厚礼,或者干脆就是足够的现金,这才有可能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但是这种事恰好是我干不来的,如果我想干,那无须等到陆地出现。出于这些考虑,我犹豫再三,裹足不前。没想到人家大人有大量,不计较我如此小气一毛不拔,主动给予“非常关心”,让我在吃惊之余十分感激,也自觉很不好意思。

我决定去拜访一下该领导以表感谢。去之前却又很纠结,拿不准要不要带点什么见面礼去上门。时下礼轻未必情义重,送一份厚礼不说成本巨大,万一人家不收,坚决退回,脸就丢大了。纠结半天,结果我什么都没带,两手空空去敲了人家的门。

他见了我就笑:“这也敢来?”

我给他行礼:“给领导敬个礼!”

他大笑:“你小子从小就是铁公鸡。”

那一回相谈甚欢。他告诉我,我给他打电话那回,他确实有事,没法跟我聊。后来我没再打电话,他倒奇怪了,决定侧面了解一下我的情况,结果发现我有点特别,能力与工作业绩都属上乘,缺点就是不会做人,该甜嘴时不张嘴,该出手时不出手,还有些自以为是,固执己见。时下我这样的人难免要吃亏,需要给点帮助,所以他找个机会到我那里检查工作,而后再跟几个关键人物点一点,这就把我的事解决了。

“这些情况你知道就好,外边不说。”

“明白。”

“我知道你可以放心。”他表扬。

原来他已经暗中考察过了。他注意到他来本区后,我没跟任何人说起过我跟他的旧关系。因此他觉得我这个人包括我这张嘴足可信任。

作为一个警察我挺敏感,我感觉他似乎弦外有音。或许他是在暗示什么?或许他不只是认为我这样的人需要给点帮助,同时也认为我这样的人亦有其用处?他不会有些不仅是儿童不宜的事情需要我办,并且要我守口如瓶吧?

后来我很惭愧,因为自己似乎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其后数年,陆地当他的区长,我当我的警察,工作上时有接触,彼此间一如既往,没有更多的私人交往。数年时间里,陆地曾悄悄交办过几件与警察业务相关的事情,还曾临时抓差让我为他开过几次车。有一次是送他一位朋友去机场,该人物似乎是个大款,面目比较模糊,隐秘客一般,陆地送他不用区政府的车,动到我这里。另有一次他跟人喝酒,完事了让我送他回家。诸如此类,都不算太困难。

有一个星期天上午,他忽然给我打来一个电话,问我知道青竹岩怎么走吗?我告诉他青竹岩在我以前任职的派出所辖区,几年前那一带发生过一起命案,我曾带队去处理过,因此路还算熟。

“是个什么案子?”他了解。

那个案子后来查实是一起殉情自杀案。死者一男一女,因感情上的纠缠与失意,在寺庙后边的林子里上吊自杀。

“庙里那个和尚怎么样?”他问。

该和尚我办案时接触过,大约五十来岁,话不多,表面看挺木讷,却又似有城府。听口音是外乡人,像是有点来历。

“是不是会看点病?”

“这个我不清楚。要不要我去了解一下?”

“不需要。”他非常明确。

他要我开车送他到青竹岩去一趟。我遵命立即出动,到区政府大楼接他,直接送到青竹岩山头下。那一次是白天行动,他装束比较寻常,未曾遮头盖脸,但是手中也拎了一个公文包。当时我只跟随他到达山坡上的停车处,下车后他吩咐我待在车里等他,他要自己进庙去一下。离开时他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放在车里,只穿里边一件T衅上山。或许他发现我眼中的疑惑,为此略作解释,自称是“微服私访”。我不知道他是在调侃,或者掩饰。不就是那么一座小庙吗?“微服私访”个啥呀。我当然不好把该想法公然说出,只能一声不响,坐在驾驶室里一动不动,看着领导拎着公文包从那条陡峭的石阶路爬上去,直到消失在那个庙门里。记得那一回他在里边“私访”了很长时间,长得令我压力巨大,产生了若干恐惧。该小庙近侧曾发生过命案,该庙和尚似乎有些来历,万一其中有些隐情,忽然酿出一起意外,把一位在任区长搞出事,我可就说不清了。既然是我开车送他上山,我就在责难逃。出于这一担心,我曾几次打开车门,想爬上台阶进庙看看,最终还是忍了下来。人家领导交代得很明确,只让我待在一旁等候,没让我去探头探脑。或许人家与本庙和尚有旧,有如与我,他的“微服私访”实为深人基层小庙叙旧,有如当初他光临我那个基层派出所。或许该庙和尚确会看病,专攻某疑难杂症,而他恰苦于该症,需仰仗和尚施以援手。这种事属难言之隐,不容他人窥探。即便不是这样,即便他有一笔欠债要与庙里和尚清算,无论是他把和尚的头按在地板上痛扁,或者相反,他都不愿让别人知晓,我不应当自作多情,没事找事。

还好我终于沉住气了,经过漫长的等待,他终于再次出现在那条石阶路上,手里拎着他的公文包。他回到车上,脸上没有特殊表情,亦未见鼻青脸肿。

上车时他问我:“有水吗?”

我给了他一瓶矿泉水。他咕噜咕噜一口气喝掉了半瓶。

我把他送回区政府大楼。他没做深人解释,下车时只发出一点重要指示:“这件事外边不说。”

我说:“明白。”

我没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我知道该领导有很多渠道了解信息,有如他曾经打听过我是否暴露与之“发小”关系。但是我也不是只把自己当作一个哑巴,我不露行迹地悄悄了解了一点背景情况。我发现青竹岩的历史相当长,始建于明代,曾经香火旺盛,后来于兵荒马乱中衰弱。青竹岩现任和尚的来历挺复杂,似属半路出家,在青竹岩已经待了十几年,没听说他会治病。按民间说法,青竹岩供的是送子观音,去那里烧香的多为求子,据说还灵。民间亦流传一个偏方,称该小庙的香炉灰能治小儿受惊。这些情况均属皮毛,为了不露形迹我很难深度探访。我断定这座小庙肯定另有内涵,一定有哪个懂行的高人知道,并且点拨给陆地,所以领导才会大驾光临,到此私访。可惜我能耐有限,未得其详。

那次青竹岩之行数月之后,陆地调离本区,提拔到本市另一个区当书记,三年后当了副市长,而后又成为常务副市长。我本人也在渐渐变成资深所长之后,于去年因破获一起要案立功,终于给重用到分局任职。这一重用未曾叨扰领导。这么些年里,我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与陆地有关的任何故事,包括那次青竹岩之行。显然陆地知道我像条鱼似的始终一声不吭,所以今天他忽然给我挂来电话,而后遮头盖脸披挂上场,由我护送再次光临小庙。

本次前来情况与上回大有不同,夜间山野,荒僻小庙,林子里没藏着歹徒,也会有野兽,说不定还有若干灵异品种,例如吊死鬼飘摇出没。因此领导难免心有不安,或称恐惧,他需要护卫,全副武装。据说警察制服和手枪阴阳通吃,鬼都退避三舍,其效力与旧时寻常人家贴在门板上的钟馗画像可有一比。

此刻我终于有所放心。我不知道自己的“虎皮”“火鸡”是否真能驱鬼,看起来至少不需要为违规滥用担心。我身后的领导却未能如我一样放松,我感觉他的脚步很轻,似有哆嗦,不知道是因为上坡累人气力不支,或是让周边暗夜动静不时“恐惧”一下?总之我们走得很慢,黑暗中的台阶路显得格外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