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届政府班子里,烟民只有他们俩,其他几位副市长通常只是配合抽二手烟。抽烟让他俩有不少共同话题,例如自命为虽然“吸毒”,却是“最佳纳税人”,对国家财政贡献最大等等。抽烟或许还让他俩有更多的默契与合作。早几年对烟民容忍度相对大些,尽管市政府会议室桌上也摆着“请勿抽烟”标牌,开会时两人还是公然互相丢“粮草”,让其他人敢怒不敢言,因为朱以强是市长,本会议室他说了算。当时吴丛积极配合行动,用一支水笔开玩笑地在禁烟标牌上画了两道,将那个“勿”字改为“多”字,这就成了“请多抽烟”,于是心安理得。后来上边有文件,禁烟规定越来越严,“吸毒”活动不好再那么公然,市政府会议室正式实行禁烟,只在一旁另辟“吸烟室”以满足特殊需求,该室基本上是他俩专用,被他们自嘲为“朱吴大烟馆”。这项同好让两人多出了一条沟通与交流渠道,彼此间打趣调侃,工作合作也有所得益。
当晚吴丛身上其实带着烟,并未如朱以强取笑那样忘带粮草,但是他没拿出来,反而找朱以强讨要,叫作“五指山上种烟”,这有助于拉近彼此,调节气氛,因为吴丛有事要问,有话要说。
“我老琢磨刚才市长提到的桂溪引水这件事,不是开我玩笑吧?”他问朱以强。
朱以强回答:“不是。我考虑这个项目重要,让你参与好。”
“看来市长对我有把握?”吴丛打探。
朱以强笑:“你不是没事吗?你自己没把握?”
“我想请求市长帮助一下。”
吴丛求助事项就是带团赴港这件事。朱以强能不能通过哪条合适渠道,帮助了解一下省里突然通知不让他带团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最好能向上级建议再做考虑,不要这样临时更换。不是吴丛喜欢到香港,是节骨眼上忽然变动让外界议论纷纷,影响太大了,对工作很不利,对他而言很严重。
“这个事你应当直接跟书记要求。”朱以强道。
吴丛已经当面向********提了这个要求,书记没有明确表态。书记到本市时间不长,彼此不熟悉,很难为他出这个面。市长不一样,共事多年,互相了解。
“这个事我比较为难。”朱以强明确道。
吴丛说:“市长可以相信我,情况不像外边传的那样。”
他提到外界把他与周文生案紧扯一块,实为捕风捉影。周文生重用他,他在周手下干得非常卖力,这都是事实。一个人主政一方,哪怕再贪,都得用几个能踏实做事的。周文生用他就属于这种情况。
“我自认为还有底线,钱的事我很注意,不会乱拿,也不乱送。”他说。
朱以强笑笑:“东西呢?”
“市长什么意思?”
“比如你抽的烟,都是自己买的吗?有发票吗?”
吴丛说:“这个事市长最清楚。”
朱以强点头,说他自己喜欢抽软包中华,这些年倒真是基本没有买烟,全是人家送的。如果以一天一包计,乘上若干年,也有几万十几万。妈的,这就足够了。因此吴丛不要一味咬定没事,此时此刻,还是应当仔细想想自己是不是有些什么状况。
吴丛说:“干了这么多年,确实不是每件事都做好做对,不是每个人都看得准。如果重新再来,确实有一些事不会再那么做,有些人不会再那么跟。不过外边传的情况跟几瓶酒几条烟不一回事,是巨额腐败受贿,那确实是没有。”
朱以强问:“省里不让你去香港,难道会是无缘无故?”
吴丛苦笑:“妈的,我也问自己呢。”
“你一个接一个打电话,问出什么没有?”
吴丛摇头:“到现在没有确切消息。”
“什么都没打听到?”
“只听到你讲的那个。省里已经派人下来,可能有组织措施要采取。”
“这个消息确切。”朱以强再次确认,“我看你得有足够思想准备。”
“难道准备‘进去’?”
“不可能吗?”
“市长也许还准备给我点建议?”
朱以强的建议是:事到如今,与其徒劳无益瞎忙,不如赶紧多备几条烟。到时候想必很费脑子,经常需要抽一支。
“市长,不开玩笑。”
“别那么紧张。”
朱以强坚持开玩笑。他告诉吴丛一个“三多三少”:一旦非得说说什么,首先是自己的事多说,别人的事少说。如果别人的事不能不说,那么就下属的事多说,上级的事少说。如果少说还不行,那么就上面的事多说,下面的事少说。
吴丛不解:“自相矛盾嘛。”
朱以强解释,最后那一句的“上面”与“下面”不是以职务,而是以腰带为准,分上半身和下半身。下面的事少说,就是不要总是下半身裤档里那些事,也就是以前所谓的“与他人有不正当男女关系”,现在叫作“与他人通奸”。无论怎么叫,都涉及对方。对方不只是一个人,人家也有家庭,老公啊孩子啊什么的,说出一个就毁了一家,所以还宜慎重。
吴丛不由得哈哈:“市长我服你了。”
朱以强这才笑出声来:“好不容易偷偷抽支烟,不要搞得太沉重。”
此刻朱以强反对沉重,所以他半真半假,像说真的,又似玩笑。类似话题很敏感,虽然彼此共事相熟,却也没有太深私交,涉及这种事最多点到为止,不宜深谈。此时郑重其事不如略加调侃,能够扯开些,多交流一些情况与看法,可以当那回事,也可以不当真。借那支烟的工夫,朱以强除了拿“三多三少”开玩笑,还建议吴丛既来之则安之,听其自然。他比吴丛年长几岁,任职时间长一点,职位高一点,听的看的也会多一些。以他经验,世界上的事无不有其道理,没有无缘无故。一个人遇到些什么,一定是他以前做过些什么。哪怕他是被弄错了,冤枉了,一定也有其内在原因。官员腐败有不同情况,有的胆大妄为,有的偷偷摸摸,有的积极主动,有的身不由己。不管什么情况,到了出事的时候,权力利益被剥夺,声名毁于一旦,个个都会悔不当初。人到了这个地步还能怎么办?认了呗。有错认错,有罪悔罪,该忏悔就忏悔,不要死活咬定“没事”,那没有用。
吴丛并不认同:“市长重要讲话很深刻。只是没事也不该变成有事。”
朱以强说:“事情开始时都会嘴硬,我理解。干了几十年,威风凛凛,感觉飘飘,说没就没了,哪里会甘心呢。不甘心还怎么样?难道都去跳楼?碰上了确实得想开点。掌握了那些个权力,腐败了多少东西?‘与他人通奸’了几个?没有腐败通奸也占了多少便宜得了多少好处?怎么说都是活该。”
吴丛反对:“也不是都这样。”
朱以强打趣:“天底下仅吴副例外。”
他把烟头摁灭,指了指隔壁,示意客人还在那边,他俩不能在外头待太久。吴丛有所不甘道:“跟市长说几句话不容易啊。”
“你的事我想想,如果还有机会,我会帮助。”朱以强终于表态,“我觉得不可能改变了,不敢开空头支票,你绝对不要抱什么希望。”
吴丛表示感谢:“无论如何,聊胜于无。”
朱以强说:“今天这件事确实也要请吴副多用心,本届政府得留下一点东西让后边人表扬,桂溪引水最排得上。”
吴丛问:“市长真不是开玩笑?”
朱以强笑:“还不信?你走着瞧。”
朱以强称自己很重视这个项目,所以要吴丛进来加强。吴丛可以抓住机会多努力,万一真有什么不测,也好让人表扬这个吴副虽然有点腐败,还是做过些好事。
吴丛嘿嘿:“给我盖棺论定了?”
朱以强也嘿嘿:“不急,时候未到。你不是还在这里“吸毒”吗?生命不息,奋斗不止,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没有进去之前,你还得上班,还得接待,还得做重要讲话,躲都没处躲。碰上状况必须不停地打电话,上下跑动求救,同时还得坚守工作岗位,该干吗干吗,该说嘛说嘛。这是你的角色你的命,直到拉倒算数。”
吴丛感叹:“说得真丧气。不能加点勉励吗?”
朱以强笑:“事已至此,你还想要那个?”
“我感觉市长确实知道点情况。”吴丛点头,“稍微透露一点?”
“我知道他们来了。”
“他们目标是谁?提前跟市长通过气吧?”
朱以强摇摇头。显然他不能说这个事。
吴丛表示失望:“朱市长今天金口不开啊。”
朱以强把烟屁股往烟灰缸一丢,哈哈大笑。
“放松。这里说的都是玩笑。”他表明。
吴丛也哈哈,跟着把烟屁股丢进烟灰缸,随朱以强起身离开。
回到包厢继续接待客人,随着杯中果汁渐渐见底,本次接待已近尾声。
吴丛没再打电话,也没再离开包厢,一直坐在背朝大门的副主位那张靠背椅上,分别与两旁客人攀谈,了解介绍情况,偶尔吃点东西,如朱以强所笑:“坚守工作岗位”,只是情绪比较沉闷。朱以强还拿他打趣,说他是因为“女朋友的事搞不明白”。当晚朱以强谈兴很足,玩笑格外多,刻意经营,搞得一桌气氛浓厚,让贵宾们非常尽兴。
晚餐结束后,吴丛尾随朱以强送客,客人住在本大楼六楼,离开餐厅上电梯就可到房间。两位主人送客人到电梯间外,把客人让进电梯,电梯门关上之前,主宾双方互相微笑、招手,本次重要接待任务圆满完成。
两人穿过大堂,到了大楼门外。一辆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开上来,停在大门边。这是朱以强的专车,守在外头等候。朱以强上车前与吴丛握手,忽然发了句感慨:“市长办公会开一半,一起溜进咱俩的大烟馆抽烟,回想起来真他妈好。”
吴丛拍拍上衣口袋:“要不要再来一支?”
“算了,后备厢备着几条呢。”
“有事急着走?”吴丛问。
朱以强没回答,手掌忽然用力:“吴副,拜托了。”
他松开手,拉开轿车车门,又回身向吴丛咧嘴笑笑。
那一瞬间吴丛感觉诧异:朱以强此时的表情显得古怪,有些僵,与其像笑,不如像哭,却似乎比此前不停地开玩笑要真实。不由得吴丛心有所动,意识到分手前朱以强说的几句话也显奇怪。他不禁抬头仔细再看,这才注意到朱以强的轿车上还有其他人:前排副驾驶位、后排靠左位置各坐着一个人。这两个人都只是侧影,看不清是什么人,却可以断定不是朱以强的随员。如果是,他们不会那么安静地坐在车上,必定要下车为市长拎包开门。朱以强上车后没像平常那样按下车窗招手告辞,他在车里转头看看身边的人,似乎是有些意外,随即身子一仰靠到座位上。
吴丛看着朱以强的车驶开,心里还在纳闷:怎么会有人提前进人市长专车,不吭不声在里边等候?这时又有一辆轿车迅速从吴丛面前驶过,跟上前边的市长专车,紧随着开往宾馆大门。吴丛注意到这辆车挂的是省直机关的车牌,非本市机动车辆。
他情不自禁“啊!”了一声,脑子里有若干碎片凑成了图形。
是“他们”,专案人员。“他们”真的来了,目标却不是吴丛,是朱以强。朱以强出事了!显然朱以强心里有数,当晚他所说所为貌似调侃吴丛,实则在说自己。他把昊丛叫来陪客,实因自知有事,只能“拜托了”,请吴丛“多用心”。相应的,吴丛自己的事情似乎也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市长要“进去”了,工作暂时要由常务副市长顶起来,所以不让他带团出境。在朱以强被带走之前,这一原因只能秘而不宣。
也许真是这样!
那两辆轿车在他眼中迅速远去,驶人夜色。其时宾馆大楼外华灯璀璨,树影婆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