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戴高乐机场换乘的是德国航空公司的小飞机,比法航的波音777小了许多。夜幕已完全降落了下来。我们几位中国人分别被或是魁梧高大的或是肥硕敦实的白种人分割在各自的座位上。
我在靠窗的第二个位置坐了下来。两位高大的穿西服的德国人,一边一个把我夹在了中间。一位似白面书生,表情严肃,而另一位脸色泛红的家伙沉郁而冷漠,让我心跳有点加快。
他们嘟嘟呜呜地说着话,并不介意我这个中间人的存在。我于是闭上了眼睛。
懵懵懂懂中我被人轻轻捣了一下胳膊。我怔了一下,睁开眼睛,看到那个肤色微红的家伙正对我讲着听不懂的德语,然后指着身材窈窕的德国空姐。空姐也向我说了一句德语。我摇摇头表示不懂,但看见小姐推着的一堆饮料,我明白了,用手指了指矿泉水。
空姐笑笑,给我倒了一杯矿泉水。永久的错觉永久的错觉
红脸德国人与白面书生每人要了一瓶红葡萄酒,让空姐打开,然后就自斟自饮地喝了起来。他们喝酒的神态显得很绅士。
看着红脸德国佬,我蓦地感觉有些眼熟。
熟,自然是不可能的,我从未这么近距离与一个外国人接触过,我想。
但,我依然觉得很熟。于是冥思苦想起来。
终于在我记忆的深处,他隐隐约约地显现出来,就像显影液中缓缓清晰的照片。
他酷似几年前看过的史蒂文·斯皮尔伯格执导的电影《辛德勒的名单》中那个阴森、残忍的德军党卫军军官戈特。不过,唯一不同的是,这个人脸色泛红,而电影是黑白片。
纳粹军官,我忽发奇想。我为自己有这个奇怪的记忆而吃惊。
那是一部基调阴郁的影片。那些曾经的血腥屠杀,让你觉得历史悲凉得不堪回首。影片中二战时期那个波兰叫科拉科的废墟城市,那个后来名气异常响亮的奥斯威辛集中营,都没法抹去那触目惊心的恐怖记忆。
他真是那个党卫军戈特的翻版吗?我想。
他居然微笑着喝葡萄酒,居然与小白脸侃侃而谈,居然有一股缥缈的君子风度。他现在肯定不知道我内心深处的痛楚。当然这也许是我的一个虚拟的思维,它可能来自于我对德国多年来的排斥心理。德国毕竟是一个给我留下过太多污秽的历史场景的国家。联想第二次世界大战带给人类的死亡和灾难,电影《辛德勒的名单》恐怕是最有力的证明了。我记得德国前总理罗曼·赫尔佐克也说:这部电影让德国感到震惊,也让世界感到了震惊。
我甚至还清晰地记得,在那个黑白基调组成的电影里,有一个特殊的镜头:在人头攒动的灰蒙蒙人群中,有一个红衣小女孩在天真烂漫地行走的画面。那是迄今为止我所看到的最令我心颤又最凄美的电影画面。
红脸纳粹涛涛不绝地与小白脸交谈着,偶尔用嘴对着纸杯抿一口酒。我有些不耐烦起来。他居然忽略我的存在。我内心拱起一种敌对的抵抗。
于是我故意向前倾斜了一下身体,然后用胳膊肘支撑在小桌板上,有意挡住两个德国佬的视线,接着,我一口气喝完了杯中的矿泉水,再把空杯用夸张的动作放在小桌板上。
红脸纳粹似乎觉察出了我的不满,歉意地对我笑了笑,又咕噜噜地说了一句话。
我于是回敬他一个皮笑肉不笑。
他拿起酒瓶,做了一个优雅的欲往我的纸杯里倒酒的动作,这让我很意外也有些措手不及。我不知道该推辞呢,还是该让他往进倒。
短暂地犹豫之后,我拿起纸杯,请这位红脸纳粹往里倒酒。
举着红脸纳粹给我的酒,我主动与他们两人分别做文明状地碰了一下杯,然后一饮而尽。
他们俩愣了一阵,似乎很惊愕地看着我。
我示意他们喝了。
他们于是一口一口地分数次将杯中的酒喝完了。
我笑了笑。
红脸纳粹也笑了笑,并举着杯子说:巴黎。
我也回敬说:巴黎。
是的,巴黎葡萄酒。我似乎有点听懂了。我们喝的确实是巴黎葡萄酒,味道很不错。因为那酒瓶上有PARIS的字样。
据说法国葡萄酒产量占世界的六分之一。最著名的有两大生产区:浓郁、醇厚的波尔多的酒;柔和、细腻的勃艮第的酒。
我不知道我们喝的是什么品牌酒,但可以肯定它既不是波尔多的,也不是勃艮第的。醇美的波尔多红葡萄酒和微妙的勃艮第红葡萄酒都有它们自己特别的包装要求,至少这个红颜色小瓶即不是长身短颈瓶,又不是细长斜颈瓶。不过,这只是我对法国酒肤浅的猜测。
巴黎红葡萄酒虽然没有波尔多和勃艮第的名气,没有那种经纬度的山地、阳光的抚慰与沐浴,但也许它有巴黎的独到之处,更有巴黎的包容力量,或许还网罗了波尔多与勃艮第的精湛技艺呢?这样一想,我反倒觉得这种葡萄酒也许更有味道,不然,德国佬怎么会极力推崇呢?还有,柏林航空公司为什么会选择巴黎的品牌?!
酒文化是中国人创造的一种特有文化。中国人喝酒讲豪放、讲喝出水平、喝出友谊、喝出感情;讲多喝、喝翻、醉酒论英雄,醉酒也为别人醉;而欧洲人喝酒往往是只注重过程,只喝感觉,不喝感情,只管自己喝酒,只为自己的情绪喝,不管别人喝多喝少,不劝酒,主随客便,你想怎么喝就怎么喝。
这两位德国佬就是如此,他们喝酒始终只管自己自斟自饮,不管别人怎么喝。而当我一次一口闷完一杯酒后,他们表情都十分异样和搞笑。
由于我的督促,他们才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完了,颇像初学喝酒的女人。
空姐又推着小车过来了。我主动而大方地要了两瓶红葡萄酒。而红脸纳粹与小白脸也出乎我预料地每人又要了一瓶红葡萄酒。
于是我们三人似乎形成了一种融洽的酒气氛。
我给他们俩倒酒,并让他们一口干掉,他们十分遵命,虽然不习惯还是仰起脖梗干了。
哦,这是两位酒量很大但酒风温和的德国人,与我最初的想象差距较大,我想。
于是我进一步观察起来。红脸纳粹曾经沉郁冷漠的外表不见了,看起来他显得十分憨厚,而小白脸就更不用说了,几乎就像个未成年孩子。他们的仪态举止似乎还都有一种文雅的绅士风度。
他们挺可爱的,我想。
于是我又厚颜无耻地向空姐要了一瓶红葡萄酒,打开后,分别给红白二位斟满酒,将剩余的全部倒给自己,然后有些醉眼朦胧地说:红脸党卫军戈特,干杯!白脸小毛孩,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