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张廷竹中篇小说选:江南梅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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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走进斜阳(4)

俞秉生穿着一套屎黄色的化纤布棉袄,一种专门为知青定做的假军装,脸上的表情很难形容,好像有一点兴奋,又仿佛伴随着一种深深的无奈。我在迁户口,他说,我后天就离开杭州了。我母亲从里屋走出来,一把拉住他,颤声问道,去哪里,不是去黑龙江吧,你父亲怎么样,你娘呢,她还撑得住吗?

俞秉生哆嗦着嘴唇,好不容易才吐出四个字:乔司农场。他说,最后是区里定下来的,让我去乔司农场。我母亲松了一口气,身子软下来,倒在椅子上。小英子从地上跳了起来,拍着手说,好呀好呀,乔司离你家不过二三十公里地,农场还有工资发的,秉生哥,你要请我们大吃一顿!

俞秉生没请我们,倒是我母亲,将我带回家的黄豆焖了小半个猪头,请他吃了一餐饭。吃饭的时候我仔细观察他俩,小英子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嘻嘻哈哈地笑闹着,俞秉生却是心事重重的,只吃了一碗饭,就放下了筷子。

转眼就到了初五早晨,我们站在风中。几辆绿色的敞篷货车挂着红色的标语,从我们的身边缓缓地启动。小英子注视着车上的俞秉生挥着手远去,最后消失在天边,什么也看不见了。小英子泪眼朦胧地转过身来,突然“咦”了一声,我回头一看,也甚感吃惊,黄排长站在路边的一堆积雪旁,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

小英子问,爸你怎么来了?黄排长淡淡地说正巧路过。我默默地跟着他俩上了公交车,打心底里不相信他的说法。去乔司的车是从艮山门出发的,门卫又不是记者,大老远地“路过”这里去何处?我坐在肮脏拥挤的公共汽车上,瞧着依偎在父亲身边的小英子,我的心在微微叹息。可怜天下父母心,我想。我知道,有一种微妙的感觉只能藏在心底,说出来效果就很可能适得其反了。小英子的心情却很快调整过来了,她指着窗外城郊结合部的景色,叽叽喳喳向她阿爸介绍着古运河两岸的风光。我想起了当年黄排长和阿珍沿着这条河回苏北探亲的情景,我觉得,幽幽流淌的运河水在十年以后仍然散发着令人压抑的气息。

我没想到的是,黄排长担忧的却不仅是女儿年纪太小,更严重的还是俞家的政治成分。那天中午,他让小英子去手套厂给她妈送一件大衣,却把我留在他家。陪我喝杯酒吧,他说,我们都好几年没有聚一聚了。

酒过三巡,话便多了起来。黄排长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说出他的心里话。你听了别生气,他借着酒劲,推诚布公地说,我家跟你家的关系是一回事,跟其他人家又是一回事。如果不是你娘救过阿珍的命,我们这种家庭永远不会跟你们这种人家发生交集。他一五一十地告诉我说,我娶阿珍时是向组织汇报过的,组织上说,说到归根结底,阿珍跟你家的关系,不是亲戚而是保姆跟东家的关系,这样我才没了顾虑。他拉住我的手,不让我起身离去,我说的是当初嘛,他低下头去,闷闷地说,现在当然是另一回事了。

我跟俞老头子打过仗,他盯着我的脸说。我点点头,无言可对。两军对垒血流成河,跟我一起参军的同村十个弟兄,一仗打下来死了八个!他终于说到了核心问题。他的眼睛红了,一种深感愧疚的表情反映在他的脸上,显示出真切的痛苦。这时的黄排长确实很激动,他举起酒杯,双手抖得很厉害,酒水晃荡到了他的身上。他问我,又像是在问自己,如果我的女儿嫁到这种人家去,我怎么对得起那些死去的战友,我还有什么脸去给他们扫墓呢?

现实很残酷,我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这个做爹的人说,就算上一代的恩怨不该留给这一代,小英子的前途,总不能毁在这种人身上是不是?老实跟你说吧,让他去黑龙江就是我向工宣队提议的,报社印刷厂那位同事跟我关系不错,他看着我陡然变得青灰色的脸,咬了咬嘴唇,还是把话说完,我只想让那小子走得远远的,小英子再也见不到他了,也就疏远了。

空气凝固了。我艰难地扶着桌子站起来,嘴角漾起一缕凄苦的笑。内心的震惊和绝望让我无法自持,我想揍他,举起拳头又无力地放了下来。于是我抬起脚,将他的拐杖踢飞到窗前,然后抱住脑袋,又坐了下来。我端起酒杯,仰起脖子咕咕的灌下去,转瞬间满脸通红。你******也太自私,太过分了!终于,我的愤怒迸发出来了,从小受到的委屈一时全涌了上来,我站在窗前,将手指着窗外,忍无可忍地大声嚷道,你凭什么这样编排人家,就凭这个江山是你们打下来的吗?所以你女儿就该比俞秉生高贵?滚你的蛋,我捶着桌子说,他老子出生入死打鬼子时,你他娘的还在江北乡下捡****呢!

后来我记不起是怎么离开他家的了,好像是阿珍送我回去的,我一只脚高一只脚低地踩在雪地上,嘟囔着说送我去火车站吧,老子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一刻也不想待了。阿珍自然听不见我在说什么,她牵着我的脖子,像牵着一条大狗似的把我牵回家去。邻居们吃惊地问这小子怎么啦,喝成了这般模样?我挥挥手,拜拜,沙扬娜拉,达斯维达尼亚,我向所有的杭州人挥着手说,再见了同志们,自由属于人民。

我母亲站在家门口说,阿珍啊,你老公怎么搞的,给你兄弟灌这么多绍兴糟烧,今天已经是初五了,你们还在过年吗?到处都是乱糟糟的,这种年有什么好过的?

我在三门湾插队八年,正式回城之日,正好是小英子参军离家之时。黄排长给老战友老首长们写信,替她求到了一纸入伍通知书。据说她去派出所注销户口时遇见了常青老师,这女人既当过俞秉生的班主任也当过她的班主任。黄超英,常青老师很八卦地说,你知道俞秉生他爹娘刚才来派出所干啥吗?他们写了张报告,居然请求将儿子的户口迁回城里来!哈哈哈,常青老师笑弯了腰,连个接收单位都没有就想调回来?她说,他们以为自己是高干吗,或者这里是台湾?!

常青老师的丈夫现在是区公安局革委会头头。他视察派出所时竟然带着老婆。令他们惊讶的是,俞秉生他老子不仅没死,还走出家门,走到了街道和派出所。小英子转身就去追两位老人。俞伯伯俞伯母!她喊,街上的行人纷纷驻足。人们愕然地看着这个穿着一身崭新国防绿军装的少女,气喘吁吁地跑到了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面前。俞秉生的爹娘也被她吓了一跳,疑疑惑惑地看着她,半天回不过神来。小英子调皮地举起手,在他老娘眼前晃了晃,老太太才眨眨昏花老眼说,是小英子吗,真的是你吗,你怎么把你老子压箱底的衣裳都套在了身上?

后来回想起来,我有种上当的感觉,俞先生这个老头子也许是个老狐狸。我怀疑当初街道工宣队逼着秉生去黑龙江时,老头子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的样子就是装出来的。儿子不去北大荒了,而是去了乔司,他的身体也就慢慢地恢复了。他认出小英子以后,神情由最初的欣喜很快变成了淡漠。祝贺你光荣入伍,他说,很客气很礼貌的口吻,中原比这里是艰苦一些,但是能够锻炼人嘛。你是革命的接班人,他貌似很诚恳地说,祝你一路高升。

俞秉生赶回来替小英子送行时却遭到了老头子无情的打击。小墙门里香烟缭绕,俞先生一边咳嗽一边还在抽烟。青梅竹马是小说而不是现实,老子对儿子说,语录上怎么说的?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因为它在阶级社会里是不可能实行的。儿子沉没在某种无边的黑暗中,他倔强地昂着脖子说,我们只是好朋友。老子并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得他慢慢地低下头去。别骗自己了,几分钟后,老子才站起身来,他说,是我的儿子就要有勇气面对现实,别给我俞某人丢人现眼。

那天晚上黄排长和阿珍在多益处酒家办了一桌酒,请的客人除了我母亲,还有报馆几位同事老乡,以及小英子中学的两位闺蜜。宾客们举杯庆贺小英子光荣参军,两个女同学无比羡慕地拉着她的手说,吃完饭我们就去照相馆照张相。小英子心不在焉地说好呀,眼睛却老是瞟着门外。黄排长端起酒杯先敬我娘,她外婆,听说湘九明后天就回城了,咱们同喜。我母亲情不自禁地喜极而泣,拍一下阿珍的手,无限感慨地说,我们总算是熬出头了!报社印刷厂那位工宣队员跟黄排长碰一下杯,好了,他说,你终于可以彻底放心了。黄排长看一眼女儿,皱了皱眉。小英子的眉宇间凝结着一种不合时宜的忧伤,她仍然瞧着门外,突然就站了起来。

人们看见一位服务员迎向小英子,手里捧着一个小纸包。小英子接过纸包,并不拆开看,而是冲到了街上去。宾客们面面相觑,阿珍倏地站起身想追出去。我母亲拉住她。母亲摇摇头,对大家说,没什么,是她小舅舅托人带来的小礼物。宾客们纷纷点头,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黄排长将筷子点点刚送上桌的糖醋鱼,说,快吃吧,冷了就不好吃了。

多益处酒家前方是众安桥十字路口,小英子跑到那里就站住了。俞秉生你给我出来!说完她就蹲在了地上,咬牙切齿地拆开那个小纸包。不出她所料,纸包里有十几封信,全是这两年她寄给秉生的。俞秉生从一棵法国梧桐树的树荫下瘪塌塌地走出来,看见小英子正在将那些信一封一封地撕碎,他惊叫一声奔过去,小英子手一扬,信件的碎片轻飘飘地纷纷飘落在夜空中,他傻乎乎地举起双手抓这些碎片,刹那间泪流满面。

小英子手里还剩下两封信,俞秉生抓住她的手说别撕了,你还给我吧。小英子像被蝎子叮了一口似的跳起来,她说,你给我滚!秉生抬起哀伤的眼睛凝视着她,小英子说,你放心吧,你寄给我的信,我今晚回去就统统烧了!秉生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小英子抬起脚,猛地踢在他腿上,他哎哟一声,抱住小腿坐倒在人行道上。小英子捂着脸跑回酒家去,随手把最后两封信扔到了路边的垃圾桶里。

这是春末夏初的夜晚,十字路口车水马龙,俞秉生却面对着一片死寂。下班回家的路人从他身旁匆匆而过,公交车靠站时售票员拼命地拍着车窗喊让开让开。交警在岗亭上吹哨子,一个小贩吆喝着白兰花要哇白兰花。被小英子踢伤的小腿在隐隐作痛,他的心更痛。他慢慢地走回家去,穿过延定巷走到枝头巷。小英子的身影消失了,他父母的身影却出现在眼前。他娘拎着一只簸箕在倒垃圾,微驼的背影看上去弱不禁风,他爹支着一根拐杖在门口仰望星空,一脸清冷寂寥的神情。俞秉生的心再一次抽紧,感到一阵无名的惶恐,他确实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一切,他究竟是做对还是做错了。

很遗憾我没能看到这一幕。我回到杭州时小英子已经登上北去的列车。据说她在月台上哭得像死了爹娘似的,人们都以为她舍不得离开家,其实她更多的是在哭自己。阿珍抱着十六岁离家远行的女儿,母女俩哭成一团。黄排长却一句话也没说。他把小英子的行李送到火车上,然后就下来,默默地站在那里抽烟,那神色有点凄怆,有些尴尬,始终不敢直面女儿的眼睛。送行的人们后来望着他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地回到报馆去了。

天黑了,从江南的田野上飘来麦穗的清香,地平线上高耸的水泥厂的烟囱冒出缕缕黑烟,袅袅升上发红的天空。小英子坐在车窗前,望着这一道道黑烟融化在暮色渐浓的夜空中,渐渐地模糊了。一位列车员来到她身边,说,请问你是姓黄吗,是不是名叫黄超英?小英子愣了愣,说没错,我是黄超英,列车员将一个信封递给她,说,这是开车前一位小伙子托我转交给你的,请你收下。

后来听说这个场景,我他娘的拍案叫绝。那时我已经进了古运河边的船厂,厂里有许多花枝招展的女工,我想找其中的一位谈谈恋爱却常常不得其门而入。我真佩服俞秉生,居然轻而易举地将断了线的风筝又扯了回来。小英子拆开信封,里面有一支新的圆珠笔,还有两封信皮上沾了污迹的信,正是她扔进垃圾桶的那两封信。于是,眼泪又从姑娘脸上淌了下来。她泪眼模糊地久久凝视着这两封破信,甚至忘了向列车员说一声谢谢。

吴山堂的钟声再次响起时,我在教堂门口遇见了俞先生。老家伙穿着一套虽然很旧却熨烫得笔挺的中山装,花白的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手臂上挽着秉生他娘。老太婆牙齿都掉光了,居然穿着一袭连衣裙,颤巍巍地踏着一双不知从何处找出来的黄色中跟皮鞋,站在台阶上向我划了个十字。上帝保佑你,她说,张夫人还好吧,星期天,她应该也来做弥撒。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冬雪尚未融化,二月春风似剪刀,两个出土文物就迫不及待地出来亮相了。我妈刚从肿瘤医院出来,我忧伤地说,她说有些服侍她的活儿不方便叫我干,让我去叫阿珍过来。

吴山堂对面就是报馆,我走到门卫室,看见黄排长戴着一副老花镜,坐在那里看报纸。见到我,他放下报纸说,阿珍已经去你家了。我转身欲走时,他喊住我,拿起一封信说,这是小英子刚寄来的,你看看,小英子考上南京的军校了,信里还有一张她在军校门口照的相片。

我自作聪明地拿着这张相片去找俞秉生,还以为他俩早就不再联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