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张廷竹中篇小说选:江南梅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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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闹市有草舍(4)

我和秋生如同邱少云那样,在烈火的燃烧下凝然不动。其实在这个过程中我都茫然地看着夜空,摆出一切都听天由命的姿态。后来我看见秋生蹲下身去抓了一把烂泥涂在脸上,我也蹲下身去,也用烂泥将自己涂成了一个大花脸。皮匠老婆终于回到屋里去了,我看着秋生,秋生看着我,我俩一如深夜出来人间拘魂的黑无常白无常。

心惊胆战的阶段已经过去,现在我感到很不过瘾。我们只打碎了很小的一块玻璃,而在那块碎裂的玻璃后面,那位穿红皮鞋的小姐依然紧皱眉头看着她卧室的窗外,仿佛知道破坏分子还隐藏在见不得人的阴暗角落里。秋生紧紧捏住我的手说,你别再过去了,我求求你到此为止吧。我说我不信她还能认出我来。秋生的手上全是冷汗,他说万一认出怎么办,我到乡下去了无所谓了,她老子肯定不会放过你的!我捡起的一块石头被秋生夺下,我挣脱他的手,迅速地跑过去,跑到了小姐卧室窗前,然后露齿嘿嘿地冷笑起来。

其实我只笑了两声,然后转身离去。但是她显然被吓坏了,她看见的是一张黑色的脸,跟浓密的夜色交融在一起,唯有两排牙齿是雪白的,那一张一合,仿佛黑幕中没有脑袋,没有鼻子和耳朵,只有一张嘴在蠕动。冷笑的声音是变了形的,尖利而沙哑,像妖怪那样,我还向她瞪圆了眼乌珠,亮出恐吓的眼神。我看见她惊骇的神情,那张小脸刹那间完全扭曲了。“啊!”她尖叫了一声,接着就将双手捂住眼睛,“啊”地又是一声尖叫!

那天夜里我们漂浮在黑暗中,一路上不再说话,走到新开弄的四眼井旁,秋生吊起一桶水,我俩先后将脸埋进水里,然后抬起头,这才摇晃着湿漉漉的脑袋大笑起来。秋生说你呀你真是一个小孩子。我老气横秋说,我本来就是个小孩子么,我要是大人了,还能这样跟他们逗着玩呀?

母亲带着我将秋生送到武林门长途汽车站。一路上看见无数标语和大字报,这些标语和大字报仿佛在一夜之间覆盖了机关学校,向政府提过意见的公职人员和知识分子一个个面如土色。“阿凤不怕没书读了,”母亲叹息说,“这些****分子很快也会被送到农村去改造的,他们都是些有学问的人哪!”秋生挎着一只大背包,里面是几件旧衣服,母亲给阿凤买的文具等,还有一双军队发的大头翻毛皮鞋。这是那位场站助理员送给他的,秋生舍不得穿,依然套着那双破回力鞋,瘪塌瘪塌地低着头往前走。

风尘仆仆的长途汽车顶上背着一个巨型的煤气包,慢吞吞地开进车站。检票员喊,去吴兴的排队检票了!秋生向我们挥挥手,哽咽着说,我走了,有机会再来看你们。我说,最迟到春节,你一定要回来啊!我母亲说,叫你父母多保重,我也会去看他们的。

长途汽车摇摇晃晃地开出了车站,我看见秋生还扑在车窗上,从他昂起脑袋的身姿看,他好像在眺望远处。他在看什么,看他曾经的家园吗,那个闹市区的茅草屋?我想一定是。我跟母亲说,千万别把那个草舍卖掉,他们说不定还会回来住的。母亲朝我看一眼说,卖给谁,谁要买那个草舍呀,母亲想了想又说,就是有人愿买,又值得了几个钱呢?

绵绵细雨降落在街头,回到巷口时我心虚地朝金钱巷派出所所长家看,那一刻我的心情忐忑而紧张,城市的喧嚣声都湮没在了淅淅沥沥的秋雨中。我看到那块被砸碎的玻璃窗已经换上了新的玻璃,所长的千金斜躺在一张长沙发上,愣怔怔地瞧着窗外。这天不是星期天,她却没有去上学,她是不是被吓得请了病假?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霏霏细雨中她的卧室像一座孤立无援的小岛。不知道为什么,我向她笑了笑。她愣了愣,慢慢地也笑起来,这使我发现其实她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她似乎很寂寞,眼神中还带着一点彷徨。那时我的笑容想必是很纯真很无辜的,于是她向我抬起手,轻轻地摇了摇,好像她已经彻底忘记了,我就是在茅廊巷菜场里跟她吵过架的那个香港小特务。

门前有一棵百年老树,繁密的枝丫像屋顶似的遮风挡雨,一条土沟环绕着一排三间茅屋,厨房和猪棚连在一起。清澈的山泉从屋后流过,几十米外有个鱼塘。这是表哥们的新家,坐落在这个叫作白沙地的村庄的村口。从白沙地向西走五六里,就走到了从杭州到南京的公路旁,抬头可见连绵蜿蜒的山脉,那山名叫莫干山,山上有不少换了新主人的昔日达官贵人的别墅。

整个家中,只有干爷小时候在农村生活过,初临白沙地的窘困可想而知。阿凤不止一次在田埂上走着走着,脚一滑就陷入了水田中。秋生去茅房拉屎,搁在粪缸上的木板一翘,半个身子落在了粪缸里。二表哥驾辕犁田时,那头牛根本不听他的指挥,鞭子抽得狠了,蛮牛挣脱缰绳在村里乱跑,一时间整个村庄鸡飞狗跳,人人为之目瞪口呆。

随遇而安的是我的姆娘,她说这是命,谁也别想逃脱命运的安排,做人只能顺势而行不可逆流而上。她老人家养了两头猪三匹羊,还养了几十只鸡和鸭子。每天一大早她就起来了,烧水做饭捞猪食,经过村口的人总会到她那里坐一会,歇歇脚,姆娘把一大桶茶水放在堂前任他们喝,看谁饿了还递过去半个番薯。不到一个月,从镇上到周边的村庄,乡民们都听说了,白沙地有个“杭州姆娘”待人客气心地善良。

同期下乡的杭州人不少,姆娘的勤劳大方使乡民们更乐意接受他们一家。秋生寄来一封信,详细描述了他们的处境。每一户下放的家庭或多或少都有历史问题,相对而言,他家反而成了靠近于贫下中农的一般群众。二表哥果然当上了民兵,不过不是连长而是教官,每天天不亮就领着贫下中农子弟们去晒谷场上立正稍息。阿凤去镇上的小学做插班生,读完六年级再说。秋生则忙于帮人盖房子,造仓库搭畜棚,建筑是他的老本行,从笕桥机场施工队出来的他,自然比土生土长的乡下人略胜一筹。

等到城里的****们下来时,初看一眼,他们跟当地人已经无甚区别。杭宁公路在暮色中无穷无尽地向前延伸,村里主事的人带着他们,站在路旁等候接收这些需要监督改造的****分子。寒风在旷野上呼啸,秋生打着寒噤拾起一个戴眼镜的****分子的背包卷,那****居然是省公安厅下来的,原先的职务比派出所所长大得多。****的老婆孩子裹着大衣,畏畏缩缩地看着他们。秋生挑起他家的行李说,别害怕,这里的乡亲们不会虐待你们的。那****“咦”了一声说,“你会说普通话,你不是本地人吧?”秋生呵出一口寒气笑笑,他紧紧裤腰带说,“我家跟你们一样,也是被人从杭州赶出来的。”

村后面有一座小山,山上有座破败的寺庙先前叫显清寺,寺前耸立着一座倾塌了一半的砖塔,晚归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钻进塔顶的巢中。风铃凄凉地响着,天色已黑。村里人都走了,唯有秋生和阿凤留下来,帮助这一家人收拾屋子烧水做饭。秋生问过村里主事的人,别的下放人家都给盖两间茅草屋,为什么让这家人住在庙里?村支书说,列朝列代,都有贬官被发配的,谁知道何年何月又被重新启用呢,那就省下盖茅屋的钱和力气吧。

四面漏风的破庙积满蜘蛛网,缺腿少胳膊的四大金刚面目狰狞地俯视着他们,孩子还小,又冷又饿,加上害怕,哇哇地哭叫。冬天是最可怕的季节,住在这破庙里就更可怕了。秋生点亮了一盏美孚灯,那是从杭州带去的,乡下只有没灯罩的简易油灯。阿凤在一个匆匆搭起的柴灶前烧火,火光映红半边墙壁,使屋子里暖和起来。****夫妇感激不尽地对他俩说,谢谢你们两兄妹,让我们感受到了这人世间还有一点温暖存在。

一碗热粥下肚,筋疲力尽的孩子睡了,话语渐渐地多起来。秋生这才知道,1949年之前,这位****大哥就是那个皮匠所长的直接领导人。皮匠不是从苏北根据地派来的,本来就是老家遭灾,跑到杭州来谋生的无业游民,****大哥把他拉进了他们的组织。“我后悔得很,没有好好教育他,”他说,“这种人存在浓厚的小农思想封建意识,满脑子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现在自然要作威作福了!”

早晨的雾气很浓,等到太阳出来时,洋槐树上夜里凝结的白霜化作水珠滴滴答答地掉落下来,村路变成泥浆。秋生的手冻僵了,他爬在晒谷场旁边的新盖仓库上,抖瑟瑟地拿着榔头往房梁上钉钉子,远眺周围的田野,心中有说不出的凄凉和焦虑。冬天农闲的时光快要过去了,过了年就会迎来春耕,那时所有男人都要下田去耕作,冰冷的水田和咬人的蚂蟥在等着他,使他感到害怕。他问周围的老乡,我可不可以不去种田,专门干建筑活儿?

老乡们都同情地看着他,却无人赞同他。他们说农忙时谁家也不会去修畜栏盖屋子,你上哪里去找活干?镇上是有专业的建筑队,那是吃商品粮的,如何轮得到你呢?村支书说,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将自己改造成一名合格的农民吧,这是你唯一的出路。

大年三十的傍晚,镇上突然下来两个镇派出所的警察,召集了邻村的民兵,说是要批斗一个造谣惑众的破坏分子。村里人闻讯纷纷赶去看热闹,秋生也跟着去了。赶到那里他吓了一跳,批斗的居然也是从杭州下放来的一个老头子,听说从前在铁路上当过巡警。邻村的晒谷场边上也有一个仓库,秋生赶到时看见老头已被吊到了仓库的房梁上,那具干瘪的身体像一条带鱼在空中晃来晃去。老头的家人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说他并没有造谣惑众,只是将城里动员开展“******运动”,各行各业都要招工的信息告诉了乡民们。他没有蛊惑乡下人进城去打工,而是准备把自己的子女送回杭州去碰碰运气罢了。

仓库门里门外围了好多人,秋生挤进去说,广播里是说了要搞******,一天等于二十年,赶英超美呀。一名镇上的警察打量他一番,冷冷地说,这话是没错,但是谁说要招农村的人进城做工来着?照这样说,农村还要不要搞******了?警察指着秋生的鼻子说,你同情他是不是,我看你也是一名破坏分子!

秋生来不及分辨,本村的一个民兵捂住了他的嘴。这个民兵名叫阿虎,跟教他立正稍息的二表哥关系不错。阿虎踢秋生一脚,点头哈腰对那位警察说,这个小青年不懂事,是我们村里有名的二愣子,请你多多包涵!阿虎将秋生推出门去,边推边咬牙切齿地告诉他,“你也想被吊到梁上去不是?吊上去你就完了,给你戴上一顶破坏分子的帽子,以后就谁也救不了你了!”

除夕之夜,秋生在显清寺度过,他请教那位当过省厅处长的****大哥,老头子说的话有无可信之处,回城打工的可能性是否存在?这位老兄沉吟半晌说,既然是要搞工业******,劳动力的需求必然会大大增加,从这个角度看,那个老家伙么,到也确实是称得上未雨绸缪闻风而动了。

那个大年初一的下午,我站在家门口发呆,一身尘土的秋生骑着一辆满是泥浆的旧脚踏车到了我家。前车把子上,吊着一只双脚被捆得死死的公鸡,后车架上,则用稻草绳绑着一个老南瓜。黑色的破棉袄露出几处花絮,他的模样像极了一个投机倒把的乡村贩子。我喊母亲,姆妈,秋生来拜年了!母亲急急忙忙跑出门来,看见秋生已经累得坐在了我家的门槛上。他连续不停地蹬了四五个钟头脚踏车,累得都脱力了。

那台德国产的电子管收音机已经还给我家,秋生和我趴在饭桌上,聚精会神地听新闻。“总路线”“******”“人民公社化”,三面红旗已开始迎空飘扬,大炼钢铁大放卫星令人血脉贲张。东风压倒西风的歌声嘹亮,播音员语调铿锵地告诉全国人民,“我们正在一天天好起来,敌人正在一天天烂下去”。

那天晚上我跟秋生去了一趟茅廊巷。我们吃惊地看到,草舍里躺满了流浪汉,还有两个女的。他们打着地铺,谈笑风生,灶头上还炖着一锅不知从哪家饭店讨来的残羹剩菜。我们想进门去,他们居然不让进。秋生气得突然大声叫起来,说,这是我的家,你们统统给我滚出去!流浪汉们哈哈大笑。一个老家伙说,你的家?请问你有什么证据,有房契吗,有没有户口簿?秋生说,你们不走是吧,我去叫派出所警察来。那个老家伙说,我打听过了,这里的房主就是被派出所赶下乡的,这辈子也回不来了!秋生怒瞪双眼,他跺跺脚说,好,看你们走不走,我把它彻底拆了。秋生抓起门口一把居民区清理阴沟用的铁锹,砰地一锹下去,那柴门被劈得轰然倒塌,秋生继续挥舞铁锹,流浪汉们瞠目结舌。

邻居们闻声而至,或许是流浪汉们天天都骚扰他们的生活,街坊们纷纷谴责他们。正在菜场值班的矮脚经理气呼呼说,不管有没有户口,房子就是他家的,你们必须离开。不知是谁领头,大妈大婶们一拥而上,将他们的破衣烂衫和铺盖都扔了出去。流浪汉们虽然力气大,看见动了众怒,便也胆怯起来。一阵混乱之后,流浪者骂骂咧咧地离去了,我和秋生精疲力竭地向邻居们道谢,邻居们这才询问起他们一家下乡后的生活,听说秋生想回城打工,有的面露难色,有的说还是要找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