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张廷竹中篇小说选:江南梅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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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闹市有草舍(6)

等到他明白皇帝也会打肿脸充胖子时,饥饿的浪潮已经迅速蔓延到大江南北。城镇居民还有二十来斤商品粮供应,他们的户口还在乡下,谁来供应?未等到汽修厂动员点名,二表哥就跟爹娘说,我先回白沙地去吧,那里还有两分自留地,赶紧种些番薯南瓜,屋前屋后也可种些蔬菜。全家人凄凄惨惨戚戚地坐在那盏15瓦的电灯泡下,讨论他的提议。秋生说,我是合同工,和正式工的待遇相差不大,一口饭还是有保障的。二哥本来就是临时工,既然到了这种地步,迟走不如早走。

路灯稀疏,昏黄的灯光剪出老式墙门和树木的轮廓,一群难民在菜场门外为了几片烂菜帮子争吵起来,一个少年被打了一拳,他顾不上还击,而是抓住一片烂菜帮子就往嘴里塞,鲜血从他的挨过打的鼻孔嘴角直往下淌。未抢到食物的难民回到路灯下面去,靠在电线杆上苟延残喘。有人从跟前走过时,他们微微地睁开眼睛,表情像一群饿狼,疲惫、痛苦或者凶相毕露。电线杆子旁边有一个阅报栏,多日未换的旧报纸在寒风中嘶嘶作响,报上的大标题依然是形势一片大好。一个撕下报纸挡寒的乞丐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二表哥傻乎乎地去向居民区主任告别,请求她们在自己走后关照一下他的家人。天下人到了这时皆已自顾不暇,主任看着他唯有苦笑。二表哥正想告辞时,看见那位拖儿带女的小寡妇进了门。小寡妇面色苍白,原本丰腴的腮帮子已经凹陷下去,发烧的女儿在她怀中嘤嘤哭泣,儿子拖着娘的衣裾喊饿。小寡妇叫一声主任,随即向主任跪了下去。“两天了,这孩子两天水米不进了,”小寡妇抽抽噎噎地说,“求求您救救她吧,我连去医院挂号的钱都拿不出,家里只剩下两斤六谷粉了!”

六谷就是玉米,粮站没米,定量供应的不是番薯就是六谷,缺油少荤腥,孩子整天吃这些怎么受得了。居民区主任自己也病怏怏的,无可奈何地对我二表哥说,你帮一下忙,先去医院给她挂上号再说,药费我去跑民政局。二表哥答应一声,抱过小孩往医院走,小寡妇气喘吁吁地跟在他身后。小寡妇说谢谢你,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二表哥说,这是我应该做的,如果我去打一江山岛,没准这把骨头也会扔在那里。

医院里聚集了大批得浮肿病的人,苦苦哀求医生给他们开几斤黄豆粉。小寡妇牵着儿子的手蜷缩在急诊室门外,她说她从小就害怕医生和护士给人打针,酒精药棉的气味使她心慌头晕。挂号费和药费都是我二表哥付的,护士的脸藏在口罩后面,只露出一双不耐烦的眼睛。她等着二表哥扒开小女孩的裤子露出屁股,二表哥涨红了脸手足无措。护士说,你这个人怎么当爸的,在家里是个甩手掌柜,什么家务活也不干的对吗?二表哥说我不是她亲爸,护士冷哼一声说,难怪啊,原来是后爹,今天难得你发善心了!

护士啪地一针扎下去,小女孩哇哇大哭,二表哥手忙脚乱抱起她,跑到门外。小寡妇接过女儿,讪讪地说,让你受委屈了,原来她都听到了。二表哥搓搓手,一时无语。他们走出医院,夜已经深了,街上静寂无人,从前有卖烤地瓜和卖馄饨的小摊子,现在却是空空荡荡。二表哥摸摸兜里还有几角钱,说,本来想给孩子买碗馄饨,没想到这些摊子都不摆了。小寡妇说,小贩们怕难民哄抢,不敢出摊了。二表哥把钱塞到她手里说,不好意思,我也帮不了你太多的忙。

小寡妇站在路灯下黯然垂泪,对不起,她抽抽噎噎地说,当初我太势利,恶言恶语回绝了那个介绍人,我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二表哥叹口气说,你没错,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再说你也不全是为自己,还有两个孩子么。小寡妇抬起头还想说什么,二表哥堵住了她的话。二表哥说,我明天就回乡下去了,这一回恐怕是再也回不了杭州了,你们多保重。小寡妇站在那里哀伤地凝视着他逃兵一样离去的背影,半晌才回过神,跺一跺脚,捂住脸踉跄着走回家去。

幸亏二表哥及时回乡下去,这一年春节我们才增加了一些番薯南瓜充填肚子,不仅有这些杂粮,还有一点猪肉,据说是白沙地生产队分的,虽然,怎么煮也煮不烂,原来是老母猪的肉。母亲将它和两斤黄豆炖在一起,从我家厨房出来的香气弥漫了整个新开弄。邻居们都说还是乡下人过得好啊,年三十还有肉吃。

过完这个年,各个企事业单位大会小会开始动员,都说还是农村好,职工们应该主动分担国家暂时困难,精简下放去农村。秋生忐忑不安地对我母亲说,我的合同怕是不能续签了。我母亲神情黯淡地说,别说你这样的合同工了,就是正式职工,能精简的都要精简下去,我现在担心你那个在吉林的大表姐,说不定哪天就要投靠你们,也奔白沙地去了。

秋生再也没有精力做煤渣砖了,休息天他无精打采地坐在门槛上,抽起了平生第一支烟。阿凤去夺他的香烟,但是干爷却朝她摆摆手,阻止了她,“让他抽吧,”干爷沉重地叹着气说,“他心思太重,让他吐一口闷、闷气。”干爷的颚部因为突如其来的咳嗽而抽搐着,他的心脏也剧烈地疼痛起来,他艰难地摸出手帕,揩去嘴边的痰迹。手帕上出现了一朵鲜红的血花,干爷怔怔地看了这血花一会儿,然后若无其事地将手帕塞回了袖管。

印象中那是春末夏初的一天,秋生从脚手架上掉了下来。掉下时他手里捧着六块砖头,平时能捧八块砖的他,这天上午只是捧了六块,他的脚板仍有点发飘。这是饥饿的缘故,他想,我只要忍到中午开饭时就行了,实在不行就下去喝点水。但是他没能忍下去,因为他听到了车间主任的喊声。主任说,“本车间精简职工的名单下来了,秋生啊,你的合同就不再续签了,回乡下去种田吧!”

听完这话,秋生就一头栽了下来。那一刻他感到自己轻飘飘的,像一根羽毛在半空中飞,高炉的热风吹拂着他,他在一片炫目的红光中仿佛很欢快地喊了一声。幸亏脚手架下部张着一张安全网,所以他只是跌断了一条腿,钢铁厂职工医院的医生很利索地给他打上石膏绷带,然后拍拍他的肩说,小伙子没问题,躺上三五个月,你就又能爬脚手架了。

问题是秋生被救护车送回家时,那模样很吓人。汽车开到菜场门口停下,买菜卖菜的人都围了上来。认出他的大妈大嫂都乱喊乱叫。姆娘慌里慌张地跑出门,首先看见的不是秋生,而是干爷倒在了梧桐树下。眼尖的人看到他听见第一声喊就从竹躺椅上猛地站了起来,站立的时间却只有一秒钟,惊慌失措的人们奔过去喊他时,他已经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那姿势好像突然吃了一枪。这次倒下和上次倒下有个根本性的区别:干爷再也不可能醒来了。不过他没有闭上眼睛,他的整个人生已经定格,双眼却依旧茫然地看着天空,好像在谴责冥冥中主宰人命运的上苍。

秋生瘸着一条腿,架着父亲冰凉的身体的形象,长久地留在茅廊巷居民们的记忆中。背景是一堵煤渣砖叠起的墙。这些浸透他眼泪和血汗的煤渣砖都成了白费心机,盖一栋二层楼安居乐业的想法已经成为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纸钱飞舞,红烛高照,干爷的葬礼按照他绍兴老家的风俗举行。仵作者被称“八先生”,由他们抬起灵柩。起棺时,秋生高高举起置于棺前的一只大碗,砰地一声,摔成四瓣八块。我跟阿凤走在前面,举着纸扎的“开路神”和“引路幡”,我手里执的白幡上写着“金童来引路”,阿凤执的幡上写着“玉女送归山”。和尚道士执禅杖、佛珠,敲着木鱼,口诵佛经。灵柩后面跟着送丧的眷属、亲友,孝子戴“三梁冠”,余者皆着素衣,系草绳,穿麻筋草鞋,持“哭丧棒”,女的则穿着白色鞋面、红布后跟之素鞋。

这样的治丧场面自然花费不小,我母亲曾跟姆娘商量是否从简,姆娘却摇摇头,说干爷他苦了一辈子,最后这点风光不能没有。还有一个原因是从老家和外地都来了些亲戚,葬礼太简朴了会被人说三道四。母亲因此而喟然长叹,原本省吃俭用积攒下来准备盖房子的钱,就这样被花了个一干二净。

出丧之后吃豆腐饭,我第一次见到了干爷的弟弟。他是从上海赶来的,这个少有壮志,宁愿到繁花似锦的南京路上去做个小瘪三,也不想一辈子在深山冷岙当位土财主的小叔,从学徒开始往上爬,果然爬到了南京路上一家南北货商店副经理的位置,人称二掌柜。跟他一起来的是他的女儿,比我大三四岁,穿着天蓝色的小海军裙,白皮鞋,比皮匠所长的千金还要神气。二掌柜的千金叫我“杭州阿乡”,她说,“侬迭个杭州阿乡,晓得南京路有多少闹忙吗,还有淮海路,比之杭州的延龄路勿晓得高级多少!下趟侬到上海来,我带侬去逛逛,乡下人应当多见见世面!”

我想笑,却笑不出来,因为秋生阿凤紧皱着眉头,干爷的丧事办完了,他们就要离开杭州了,这时候说起什么延龄路、南京路和淮海路,在他们听来是何等凄凉。不管来自上海的这位表妹对这座城市看得起看不起,这里都是他们难以割舍的故土,何况她还口口声声说什么乡下人寡见少闻呢。

矮脚经理恰好在此时进了门,他刚说出菜场想买下这座草舍改造成职工食堂,阿凤便猛地站起身跑进了厨房,她一屁股坐倒地上,在一只煤球炉旁放声大哭,把我们都吓坏了。姆娘说你刚才在坟头不哭,现在怎么号起丧来?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我看见秋生支着拐杖,一脸落寞地一瘸一瘸走到了门外的雨地里,他好像对一切都不感兴趣了,任凭姆娘和他二哥去做主。他仰面朝天,让雨水尽情地在他脸上身上流淌。他知道这一回去白沙地就再也回不来了,既然如此,留着这座茅草屋还有什么意思?

这座草舍,在他们离开杭州那天,终于换了主人,被姆娘卖给了地方国营茅廊巷菜场。卖了多少钱?我从来没问过他们。我只晓得,我家原先住过众安桥井字楼一栋二层小楼,屋后还有几户人家共有的一个小花园,1955年父亲罹难后,母亲不得不将它卖掉以抚养我和我的哥哥姐姐们,最终到手的卖房款是人民币一千元整。按此类推,茅廊巷的草舍绝对到不了一百元人民币,即便矮脚经理具有恻隐之心,多少会慷一点公家之慨,也不可能超过市价的百分之十,那就算它一百元吧。

一百元人民币,成了这个家庭重返白沙地后,生存、奋斗与繁衍的资本金。

我的印象中,******写过一首《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词中曰:“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

******是大人物,“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谈笑凯歌还。”秋生是小人物,只能望着夜空数星星,去茅草屋后面的溪沟里摸摸螺蛳,高兴时喝两口地瓜烧,哼哼民间小调。

就这样,三十八年也过去了,也是弹指一挥间。

二表哥在世时,每天中午都会坐在镇政府门前的一棵洋槐树下,呼呼地打盹。其容貌酷似我晚年的干爷,脸上满是刀刻斧凿般的皱纹,不同的是,他总是穿着一身绿军装。起先穿的是他从朝鲜带回来的,后来穿我送给他的,再后来,他的外孙也当了兵,于是国防绿就陪伴了他的一生。这和他晚年的身份很相称:他在镇政府干了十几年门卫,直到干不动了才回到白沙地,回去后不久,终于寿终正寝。

哥俩的婚姻一度都比较困难,尤其秋生,很长的岁月里高不攀低不就,他想找个同样是从杭州下乡的闺女,但这样的人家又怎么看得上他。邻村那个被吊到房梁上去过的前铁路巡警说,我回不去了,我的后代总还是要回去的,所以我的女儿一定要嫁到杭州去,哪怕嫁个鳏夫,哪怕嫁一个踏三轮车的苦力,也比嫁到你家强啊。

秋生内心深处的想法其实跟老头儿一样,总有一天他也要回去的,找个杭州人的后裔才具共同奋斗的理想和目标。我母亲看穿了他的心思,母亲说,夫唱妇随,真的有了那么一天,还怕老婆不跟你往省城里走么?说不定,她会比你更向往,更迫切一些!秋生便呵呵地傻笑。

直到三十七八岁时,秋生才不得不认了命,找了同村的一位土著姑娘,对方的年龄比他却是小得多。如此看来,倘若不是他自己的纠结,看中他的人家还是蛮多的,毕竟他有初中文化,懂建筑技术,还会说杭州话普通话,更主要的是,经过漫长而痛苦的岁月磨炼后,他早已成了一个合格的农民,蚂蟥已不再咬他,而是见到他那树桩一般苍劲厚实的双腿就躲了开去。

或许与男女双方的年龄相差较大有关,或许当时生活还比较拮据,秋生结婚时显得十分低调。直到他儿子满月时,才把亲朋们请到白沙地去,操办了一场。彼时,从军后的我正好从西南边境参战归来,驾一辆吉普车匆匆赶去。阿凤比我先到。这个家唯有她,因为出嫁而回到了杭州。她丈夫是半山钢铁厂食堂的炊事员,秋生的老同事,前一天就在厨房里忙碌着。那时阿凤已经生了三个女儿,爸爸叫她们出去,她们赖在灶前不走,眼巴巴地盯着放在一只盘子里的白切鸡。我走过去,给她们一人一只鸡爪子,于是她们异口同声说,谢谢解放军舅舅。

姆娘已经抱不动孙子了,她坐在竹躺椅上,呵呵地朝人们笑,接着艰难地弯下腰去,拿起竹篮要剥蚕豆。我背着阳光揉揉眼睛,仿佛看见这张破旧的竹躺椅上还坐着另一个人,坐着我的干爷。我把他的孙子抱过去,我说,马儿,叫爷爷,马儿惊恐地看一眼,哇哇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