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张廷竹中篇小说选:江南梅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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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闹市有草舍(7)

麦苗青菜花黄,我向山上走去。环顾四周的乡村野景,在一片竹林的簇拥中,露出了显清寺的黑瓦白墙。乡民们刚有一口饭吃,所做的第一桩公益事业就是修缮庙宇,并且从不知何处请来了两个尼姑。我跟秋生说,尼姑是住在庵里的,如何供在寺里呢。尼姑们漠然地注视着我,似乎对穿着一身黄色料子军装的我颇具警惕。我点燃三炷香,向菩萨拱拱手,一位年长的尼姑捻捻佛珠,飞快地吟诵了几句佛经说,这位施主倒也虔诚。我笑笑,说,这是替我母亲点的香,她老人家对儒释道,对孔夫子、观音菩萨和吕洞宾一视同仁。

正在说话之间,寺外传来汽车的声音。我们迎出去,看见一辆黑色轿车,车上下来一位半老夫人,还有一个秘书模样的年轻人。夫人见到秋生就叫,秋生你给儿子办满月酒怎么不通知我们!秋生摸着脑后勺,不无尴尬地说,听说你家大哥回到省城后又升了官,权高位重日理万机,我不好意思再去打扰啊。半老夫人摇摇头,“谁教的你这一套,是你那姨妈吗?”她说,“我们可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大哥他常常念叨你们一家呢。”

原来这是那位****的夫人,前几年已经跟着错划改正的丈夫回了城,那天想到有一些没有带走的书籍等,还留在显清寺里,特意回来取走。车到村口看见围聚在秋生家看满月孩子的人们,便责怪起了秋生。秋生避开这个话题,将我介绍给这位夫人,夫人握着我的手,无限感慨地说,“我们早就料想到了这一天,我先生了解过令尊大人的历史,真是一位历尽沧桑的爱国将领。”

猪是自家养的,鱼是从塘里现钓起来的,菜是刚从地里摘下来的,还有自酿的米酒,我们吃得喝得醉醺醺。一个怯生生的小丫头在我身边转悠着,想问我什么欲言又止。我说,你说吧,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小丫头说,叔叔你能不能带我去杭州读书啊?我阿爸告诉过我,杭州是我们的老家,那里有一所很大很高的菜场,鸡鸭鱼肉啊什么都有的,我们的家就在菜场旁边,是一栋大房子,冬暖夏凉的。

我看着二表哥,他臊红了脸转过身去。这个小丫头是他的继女,命运安排我的二表哥最终还是娶了一个小寡妇。当然,这个寡妇不是茅廊巷里的小寡妇,她的前夫也不是牺牲在一江山岛。虽然这个寡妇同样来自苏北农村,她的前夫在饥饿的年代积劳成疾,于贫病交迫中去世。

我的心突然很苦,或许是喝多了便使人分外容易伤感吧,泪水莫名其妙地就涌出了我的眼眶。小丫头惊恐地看着我说,叔叔你怎么了,我的要求太过分了是吗,那我就不要去杭州了。“你的要求一点不过分,”我拉起她的手说,“只是叔叔现在还做不到。”在腥风血雨的战场上不曾退缩的我,却不敢直面相对这个天真的小姑娘。“你好好读书,争取将来考上浙大或者杭大,”我略带哽咽地告诉她,“考不上也没关系,还有下一代,你的孩子总会回去的,那时,你们就可以天天到大菜场里去买菜了。”

还在襁褓里的马儿目睹了这一幕令人啼笑皆非的情景。小丫头面色酡红,在屋前的稻地里手舞足蹈,兴奋地乱喊乱叫:叔叔说我们总有一天会回杭州去的!我们可以天天到大菜场里去买菜哦!阿凤的女儿们瞠目结舌地看着她,跑过去围住她说,可以去大菜场买菜有什么好开心的,没有钞票你还不是天天吃番薯南瓜!我仿佛重温了干爷去世时的旧梦:看见干爷弟弟的女儿,那个二掌柜家的千金在嘲笑童年的我。钢铁厂炊事员的女儿们拉扯着这个乡村女孩说,看你这副疯样,也不怕让人笑话,菜场旁边的那栋房子是你住的吗,除非马儿长大后说不要那房子了,除非我们也都放弃了,才轮得到你去住呢!

小丫头的母亲慌里慌张跑过去,冲破封锁把女儿从孩子堆里拉出来,然后就揪住她打她的小屁股,那女人回首对我们说,乡下孩子不懂事,请叔叔姑姑们多原谅,她说,我们能住上这间茅草屋都心满意足了,哪敢去想什么杭州城里的房子呢!小丫头知道自己惹了祸,她任凭恼羞成怒的母亲噼里啪啦地打着她的屁股,眼泪却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大人们纷纷过去拉架,我走过去一把抱起小丫头,我大声向孩子们说,杭州还有什么爷爷外婆留给你们的狗屁房子呢?将来的一切都要靠自己的努力,靠自己的本事去挣,你们懂不懂?!

刚满月的秋生儿子自然记不住这场景,长大后才从看热闹的乡亲们嘴里听说。乡村的业余生活很单调,一个笑话可以说上几十年,马儿因此而烙在了心里。这孩子像他父亲,心思想必也是蛮重的,白沙地周边乡镇的基础教育质量可想而知,马儿能够考上中专已经是很了不起。中考时,其实他离录取分数线也还差几分,秋生拿出一张国家铁道部的表彰证书,总算才破格录取了他。十岁那年,马儿去离村里十多里地的铁路旁玩,发现铁路中间卧着一块大石头,他摘下红领巾迎着疾驶而来的火车大喊大叫,列车终于停下时距离大石头不到五米,司机抱着他感动得痛哭失声。这个情节现在看来很狗血,却是马儿成长过程中的真实记录。

黄昏时分,田野上的空气新鲜清冽,二表哥与秋生送我到公路旁。一条通往古运河的小河沿着公路的北侧流淌着,河对岸正在建设一座水泥厂,高高的烟囱已经竖起来了,旧时代的风景很快会一片一片地消失。白沙地拥有丰富的黄沙资源,村里有生产队自建的瓦窑,生产队长是二表哥。我说,老二你是抗美援朝时期的老复退军人,向上面打个报告批一块宅基地吧,你们也该分家了,借此机会,各盖一栋瓦房,也就让姆娘她老人家安心了。

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瘪三小老弟了,我穿着笔挺的混纺料子军服,虽然谈不上多大官衔,毕竟每个月有工资发的。我承诺也出一点力,他们自然要听我的。二表哥丝毫没有犹豫,答应我马上写报告,秋生却嚅嗫了半晌,说,现在不比从前,农闲时他去帮人盖房已无人抓他的资本主义尾巴,因此他多少也存了一点钱,只是不晓得为什么,对于自己要在白沙地盖栋房子,然后世世代代地住下去,他总觉得提不起积极性来。

“我这一辈子算是完了,再也回不了杭州了,”他黯然地问我,“莫非你认为,马儿也会一辈子待在白沙地吗?”

这个问题让我哭笑不得,“这可说不准,”我回答他说,“但是现在离马儿长大毕竟还有一二十年吧?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再过几年,农村盖新房的人会越来越多,盖房成本也就会越来越高,那时你会后悔的。”

秋生当然比我更清楚这个行情,他不吭声了。于是我帮他们做规划,要盖就盖得像样一点,必须有卫生间,按一个抽水马桶,屋子外面要建化粪池。二表哥问自来水怎么办?秋生瞪他一眼说,屋后就是湍急流淌的溪水,建个小水塔不就行了。

白沙地第一次建造带卫生间的小楼房,四乡八村的人都跑来参观,其实那房子很简陋,水泥外墙上既没有涂涂料更没贴马赛克什么的,灰塌塌地竖立在山脚下。屋子里也没有铺地砖或木地板,纯粹的水门汀。几年之后,周边乡村新盖的楼房都大大超过了他们,不少是现浇梁,外墙贴瓷砖,不说大理石地板吧,至少也要铺上地砖或强化地板。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二表哥与秋生建造的小楼所领的风骚只有两三年。

盖房的过程中还出了个事故,有人从大梁上掉了下来。这回不是秋生,而是阿虎,当过民兵排长的贫下中农。脚手架下也没有安全网,吓得我姆娘从厨房跌跌绊绊跑出来,一跤摔在门槛上,从此躺倒在床上,直至离开人世,再也没有下过床。二表哥与秋生心急火燎地将阿虎抬到担架上,送到镇上的卫生院,幸亏掉下来只有二层楼高,伤势不重,治疗期却也拖了大半年。阿虎的老婆拖儿带女,哭哭啼啼地找上门来。医药费、误工费、赡养费,七七八八的赔偿金算下来,搬进新房时,秋生连一串鞭炮都买不起了,按当地风俗是要设酒席庆贺一番的,乡民们都说,算了吧,这餐酒我们就不喝算了。

我当时在遥远的北方军营,很久之后才听说这事,给秋生寄去了三个月工资。我在从邮局回军营的路上痴痴地想,也许是我错了,也许,我真的不该逼着他在白沙地盖这栋房子?

马儿十八岁中专毕业后,进了吴兴一家汽车配件公司工作,不久被派到驻北方的办事处,开始搞售后服务,几年过去后居然成了办事处的小头目。据说这与老板的儿子有关,他俩是同学。有一天晚上,老板请几位政府官员吃饭,喝醉后步履不稳,一步踏空从饭店的台阶上滚了下来。中风连带疗伤,老板至少两三年不能管事,只好让儿子提前接了班。太子登基,自然要用其潜邸时期知根知底的人,马儿因此而连升三级。

北方办事处设在大连。那是甲午战争和日俄战争的主战场。1898年开始建城到现在,从古老的俄罗斯建筑、巴洛克建筑、拜占庭式建筑、日本别墅式建筑到中国古典式和现代化的建筑,将其装点得让人眼花缭乱。迷人的海滩上远眺千姿百态的礁石岛屿,脚下随处可捡螃蟹贝壳。放眼烟波浩渺的大海令人心旷神怡,旅顺口军港海鸥飞翔舰船林立。置身于斯,再浮躁的心,也会变得淡定、大度和从容起来。

秋生夫妇动身北上是在三年前,马儿在那里娶了一位当地姑娘,接着便来电要他们老两口过去,说是妻子怀孕了没人照料。老两口从白沙地来到杭州,准备乘火车前往。早已转业到地方的我,这天正好在家,听到楼道上的脚步声便打开门。没曾想我竟一时认不出秋生了,我看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扶着墙,蹒跚地一步一步走上来,鼻梁上架一副黑框眼镜。我想这是谁啊,是不是单位里哪位早已离退休的老干部,为了没到位的福利待遇找到我家里来了?

秋生站在楼道上,抖瑟瑟地拉住我,眯缝着眼睛打量我,嘴里嘀咕着看不清,他的眼球不仅浑浊,好像还包着一层边缘卷曲不齐的白翳,使我觉得心酸。我握着他的手,那手掌粗糙如树皮,我说进屋再说吧,一路上辛苦了。秋生说辛苦什么呀,高速公路开通了,我从白沙地到杭州绕城高架桥,不到五十分钟,不过从高架桥上下来进入市区,倒是花了两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