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张廷竹中篇小说选:江南梅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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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闹市有草舍(8)

我陪他们去城站买火车票,一路上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秋生。我说你得去眼科医生那里检查一下,看看能不能治好。秋生老婆说,前些年就都动过手术了,但是动完手术后,反而比过去更糟糕。我惊讶地问在哪里动的手术?秋生说湖州。吴兴县已经变成了湖州的一个区,白沙地因此也成了湖州市的郊区。

从城站出来是西湖大道,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刺鼻的汽车尾气与尘土扑面而来。秋生说,茅廊巷菜场呢,是不是还在老地方?我搀着他拐进一条小街,指着一栋大楼说,还在老地方,但是重建过了,上面盖了写字楼。走近菜场,满地扔着甘蔗皮、果壳和烂菜叶子,还有许多爆响过的红纸炮仗,有的炮仗像箱子那么大。原来菜场附近有个新开张的工地,拱门上还挂了一条横幅:热烈庆祝拆迁工作胜利完成。一阵吵闹声从工地上传来,夹着一位妇人声嘶力竭的哭喊,使我们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侧耳聆听。

我的补偿协议还没签字呀,你们就强拆了我的房子,你们官商结合,跟强盗有什么区别?妇人的哭喊声进入耳膜,秋生在我身边莫名地一颤,眼圈突然就红了。我拉住他说,别走过去了,这样的事情天天发生,谁也管不了,看了心里难受。秋生却说,怪了,我怎么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莫非当年第一次去白沙地时,我娘也是这样哭着喊着来着?!

跟你说过多次了,你不听活该!我们走过去,看见工地上有个男人,正抱着双臂,声色俱厉地在训斥一位老妇人。让你家搬迁到郊区去,增加十几个平方米的面积呢,你却一直赖在这里想做钉子户!你以为我们软弱可欺是不是?这个开发商的代理人说,“你去找上面好了,告诉你,改造市容,把它打造成中国最宜居的城市就是上面的决策。”抬头看见我们走近,这男人的手指一弹,一个烟蒂便落到了我们跟前,“看什么看,有什么热闹可看的?”他恼火地指着我的鼻子说,“对付这样的人就是不能手软,任何人想打抱不平最好先掂掂自己的分量!”我愣了愣,他却走进挂着拆迁办牌子的小屋,砰地关上了门。

老妇人坐在废墟上哭泣,旁边是被强拆者搬出来乱七八糟堆放在一起的家具。秋生蹲下了身去劝说她,“大妈你想通一点,郊区就郊区吧,空气好对健康有利,再说如今交通方便,退休了想进城也不在乎那点时间了。”妇人抹着眼泪鼻涕说,“现在连从前属于余杭、萧山、富阳的地盘都叫主城区了,大伯你晓得他们给我安排的房子在哪里吗?在杭州与嘉兴海宁交界的乡下啊。我到那里去看过了,手机响了,我打开一看,移动公司发来一条短信:‘欢迎你到海宁来’!”

秋生无语,我也无语,仔细看一眼这妇人,却隐约觉得这眉眼和轮廓,在何处见过似的。于是我从她家的家具堆里拉过一把椅子,搀起她来,坐到椅子上去。我说,大妈你是这里的老住户吗?大妈抽抽噎噎地回答我说,小时候我娘家就在皮市巷口,结婚时搬到这里的。“算起来都四五十年了,”她泪流满面地向我倾诉,好像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故土难离啊,现在老头子病故了,儿女在外地工作,你说叫我一个老太婆搬迁到乡下去,这日子怎么还过得下去呢?”

难以形容我与秋生的心情。一位系羊毛格子围巾、穿红色小皮鞋的小小官家千金刹那间重现在我们的脑际,惊愕之余,我们真的很难、很难将她与眼面前这位臃肿、无助的老太太重叠在一起。但这却是真的,活生生地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事情!人生的浮沉起落,实在是没有一个标准的答案啊,或许,当我们还站在童年的门里踮脚张望门外的未来世界时,岁月便早已铺好了路,无论你愿意或不愿意,这条路都会通向你的终点。曾经给予人的,人也给予你,抱怨和挣扎皆无济于事。皮匠所长早已作古了,即使他还活在这个世上,又能奈之若何呢?

茅廊巷口的草舍,已经连一丝一毫的遗迹都荡然无存了,我们不欲再提往事,无力地劝慰一番老太太后离去。秋生走到菜场后的街口,一种前所未有的苍凉之情袭上心头。从昔日千金小姐、而今弱势老妪嘴里说出的故土难离之言,沉甸甸地落在他心里,似乎道出了一种无比深沉而绵长的情绪,使我觉得他又老了一些。君问归期未有期,他那皱纹层层叠叠的脸上,分明刻着欲说还休四个字。

回头看看菜场与开发商的工地,那老妇人的哭泣声仍然在市声中回荡。

华灯初上,整个城市分外妖娆迷离。霓虹灯。高架桥。鳞次栉比的楼宇。电动车飞快地穿梭于汽车和行人之间。秋生老婆说,还是乡下好,乡下安静有序,城里让我慌兮兮的。你会习惯的,秋生沉默半晌,安慰她说,大连的外来人口比杭州少,城市也相对安静多了。

他们到大连去了,打来电话说,一切都好。住在海边一套两室一厅的高层公寓里,服侍等待临产的儿媳。秋生说,就是寂寞一些。马儿上班去后,家中只剩下他们,邻居们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跟当年住在茅廊巷是完全不同的感觉,人与人之间很淡漠。做婆婆的还有一些家务可做,秋生只能整天枯坐在客厅里,眼睛不好连电视也看不了,再说电视上不是超女,就是二人转,秋生说,光是听听,他的脑袋就晕了。

马儿的生活却是快节奏运转,办事处拢共几个人,每天面临大量事务,他的工作一半是白领一半是蓝领。收入与付出却不成比例,一个人负担一家人,还要支付房贷,还要准备婴儿的奶粉钱,逼得他到处******。后来婴儿出生了,我从电话里听到他那嘹亮的哭声。我向秋生表示热烈祝贺,秋生却苦笑着对我说,这一大家子人已经把马儿拖累得都快跑不动了,他很担心这匹马,说不定哪一天,就会突然倒在大街上。

终于下决心回来是在去年秋天,秋生的眼睛完全看不见了,从小住在茅廊巷的他,觉得唯有浙二医院才能拯救他。星期天,我站在阳台上晾衣裳,看见一辆越野车从小区大门外驶进来,到我家门前停下,下来老老小小一家人。马儿从驾驶座上跳下,搀扶着他阿爸朝我喊叔叔。秋生也仰起了头,脸上的表情茫然而焦灼。一瞬间我的心里五味杂陈,中午的阳光下秋生的身影单薄佝偻,散发出老年人迟钝而无助的气息。他的鼻梁上仍然架着那副黑框眼镜,却一眼就能让人看出,这仅仅是一件装饰品罢了。

我请朋友帮忙,找到了浙二医院眼科的姚主任。姚主任检查完了说,“从前是谁给你做的手术,简直不像话!”秋生那弓着的身体像秋天的树叶一样被寒风吹打着,瑟瑟地抖动。秋生说,“求求你,你是我唯一的希望了。”姚主任紧皱着眉头不说话。秋生又说,“我是你们医院的老邻居,从小就在这里看病的。”姚主任转过脸去看一眼病历卡,说,“你七十三岁了,你小时候我还没进幼儿园呢。”姚主任叹口气,又抬起手翻了翻秋生的眼皮,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吧,我给你重新做手术,两只眼睛都由本人主刀。”周围的医生都惊讶地朝秋生看,有个实习的博士生悄声说,“这人看上去像个老农民,没想到运气这么好。”

原来姚主任是全国著名的眼科专家,多少有钱有势的人都在排着长队找他做手术。秋生说是他的老邻居三个字打动了姚主任。我觉得有点荒诞。秋生说那就是你的朋友来头不小了。我摇摇头,我说,“我那朋友曾经在这家医院工作过,是图书馆的管理员,她先生也不是当官的。”秋生说,“那还是我的话打动了他,此人心善,重旧情呢。”

手术做的果然很成功,摘下眼罩那天,医生护士和家属都围在秋生的病床前,屏气凝神地看着他,秋生慢慢地将眼皮蠕动几下,露出两条眼缝,看见拉下窗帘的房间中晃动着一些人影。他又将眼皮睁大一点点,看见了姚主任伸出的三个手指头,姚主任说,这是几根手指?他不吭声,姚主任又问一遍,秋生的嘴唇抖动着,仍然说不出话来。

大概静默了一分钟,秋生发出了一声动人心魄的喊叫,音量不高,颤抖如拨动琴弦。“我看见了!我什么都看见了!!”他说,眼泪刷刷地流出来,怎么都止不住。姚主任赶紧叫护士给他揩眼泪,姚主任说,“你给我冷静一些,不能哭,你懂不懂,千万别再哭了!”

医生护士走了,马儿扶着老爸走到病房的阳台上去。秋生甩开马儿的手,保持着一个再也不需要搀扶的姿态纹丝不动,这个姿态很有点悲壮感。马路对面就是茅廊巷,一位老妇人牵着一条狗在菜场门口溜达,老妇人不是从前的所长女儿,那条狗也不是从前的草狗,而是一条时髦的宠物犬。狗在汪汪地吠叫,好像要主人带它回家去。我听见秋生轻轻的呢喃声,似乎在计算这次手术花了多少钱。马儿说,放心吧,老爸,我不回大连去了,老板让我跟郊区政府洽谈开发白沙地那一片的山地、树林和水库做休闲项目,如果谈成的话,我能获得很大的一笔奖金呢。

马儿将这个项目的前景描绘得十分美好。秋生静静地听着,皱起的眉头渐渐地舒展开来。马儿说他打算先在湖州租一套房子,把一家人安顿下来,亲友们往来不知比住在大连方便多少。我说,那样的话我就能常常去看你们了。秋生沉默了一会儿对我说,我今天就出院,住到你那里去,过两天眼睛彻底好了,你给我买一张公交卡,离开杭州之前,我要好好地再看一看西湖、钱塘江和城里的大街小巷。

夕阳西下,落日残照,人和树叶一样已变得苍老。我们办了出院手续,慢慢地走回家去。天边现出了一道雨后彩虹,仿佛还在编织着一个虚幻美丽的梦境,马儿继续向我们描绘着他的发财理想。遵照医嘱,秋生仍然戴着眼罩,但是他分明在凝眸遥望,在寻找那条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小巷,他指着那片已经建成开盘的住宅工地说,这个位置的中心应该是从前小寡妇的家,旁边是个大墙门,墙门里有十几户人家,最里面住着居民区主任。

“我不指望你发多大的财,”秋生打断他儿子喋喋不休的话说,“如果有一天,你能给我在这个楼盘里卖一个小套的房子,让我叶落归根,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和马儿面面相觑。马儿迟迟疑疑地走过去,走到样板房门口,向一位售楼小姐打听这楼盘的价格,我看见他像是被蝎子蜇了一口似的,踉踉跄跄地倒退了几步。

其实他根本不用跑过去打听,楼盘大门前就竖着高高的广告牌,这里的房子均价是每平米人民币五万元。

马儿无法回答他了,我更无法回答,在这个世界上,恐怕谁也无法回答秋生了。

(首发于2012年第4期《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