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唇与领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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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汝身(5)

我是曾经照过一些照片,也许因为不擅保管收藏,也许照了没洗,也许报刊出版社用掉没还,总之,从出生至今,照片总数比皱纹还少。大约三十五岁之后就不愿拍照,到国外也不带相机,仅有的照片都是青春少年时;又都是读书时代,每张看起来差不多,都是长直头发站在树荫前或草地上,只能算是某个时期的停格。

但我喜欢老照片,虽然大部分都已遗失,确定在很久以前看过一些老旧的家族照片,人口浩繁的好处是照片真多,其中甚多我不认识影中人的结婚照和周岁纪念照,这时就得去请教母亲。她是最佳的家族诠释者,然后就东牵西缠牵出一段历史或掌故来:“哪,这就是你三舅养母那边的叔公伯,他娶的是佳佐庄的香蕉王女儿,他们的大汉仔和我同届,不过,伊读省立潮中,我读屏女,后搁来他们搬去台北啰!听说现在开鞋厂,他们的女儿呢……”这些掌故大多记不住,每看每问,母亲也忘记她讲过了。

Eve,你说过好几次愿意秀出你幼时的照片,到现在一张也没看到。我猜想你是不愿让人看出女儿态。凭着你的描述拼凑出的画面都很卡通,圆脸两颊红红的,那不就是樱桃小丸子?小学毕业纪念册上的照片是你最得意的一张“有酒窝”,你说。更得意的是许多女同学留言留照片给你:“鹏程万里”“毋忘影中人”“离歌声中互道珍重再见”“难忘你的笑容,一切尽在不言中”,那些标志着三千宠爱集一身的辉煌时代,进入中学之后就不再有过,那像梦一般的爱与美遂成永恒,你的心灵停滞在那一刻,从此甚少拍照。

人在辉煌时期活动多交际广,自然照片多,如同名人明星。从照片中探寻心灵的轨迹,我们似乎没有成长,照片中止于何时,那即是我们的心理年龄和永恒的图像。也许年老时我们会再欢欣地面对照相机,然而空白不只是空白,其中也有重重魅影细细心事待重数。

镇史编纂老照片时挖出父亲两岁时的照片,时值民国十九年,父亲梳六分头,身着猎装,脚上是长筒皮靴,颇有殖民地风格。儿女惊讶于他的相貌娇美若女子,将照片放大挂在墙上。那时祖父母的感情尚未破裂,长男的诞生带来更多的喜悦与希望,将他打扮成日本成人,期望他能光宗耀祖罢?这张摄于照相馆的沙龙照不知流落于何人之手?被保存得如此完好,影像如新,却让我感到前生之具体存在,那时的我在哪里呢?

记得看过母亲少女时代的照片。穿着坎肩碎花洋装,斜倚在罩着花布的圆桌旁,桌上摆着静美的花瓶。据说是十九岁时订婚前照的,也许是纪念着青春的结束,脸上有着忧郁飘忽的神情。母亲生长于单亲家庭,个性早熟精明,父亲的生长环境亦缺乏亲情,生母离家出走,庶母掌家,一切得看人颜色。他们的父亲婚姻俱不美满,爸妈的情感却是和谐坚定的,主要是他们都是纯情保守的人,更恋惜家庭的完整。母亲爱小孩常从物质金钱上表现,父亲沉浸在自己的梦幻世界。在记忆中,爸妈鲜少跟孩子玩耍或聊天,因为他们也从未拥有。母亲未曾保留儿时的照片,可能是不堪回首,更可能是外祖父不喜欢拍照,仅有的照片只有大舅,母亲最依恋的兄长。好像为了弥补过去,我家每年新春都要拍一张合家欢,背景都是家门口,几个小孩或蹲或站,每两年多一个,负责推行“两个恰恰好”家庭计划的父亲,连生七个,被同事讪笑说作了反宣传。

Eve,你将老照片尘封于衣柜之上皮箱之中,摄于丰原老家之前与母亲的合照,尚在襁褓中的你还在酣睡中,脸蛋被包巾遮去大半,你母亲想挤出笑容却变成苦瓜脸,这张照片特为远赴国外留学的父亲而摄,他却为这张照片彻夜难眠,留下孤弱的妻女在老家,妻子不惯家务和保守家风,丰厚的嫁妆在“八七”水灾中漂流殆尽,母子俩相依为命,躲在桌上眼看着家具金钱衣物被水淹没,劫后余生,你母亲在照片中犹有惊惧之色。在大多数的照片中,你的脸大多看不清楚,母亲总在失心丧魂中,把你打扮整齐,却忘记调整表情。她责怪摄影技术差,说你小时候很可爱很可爱的。

身无一物的母亲抱着你逃回娘家,这时有你的周岁照,白雪公主终于清醒了,眼眸睁得亮炯炯,圆脸笑出两个小酒窝,腿上的肉一节一节,手上颈上戴着金锁链,把你放在日本锦被当中,爬着大朵大朵的牡丹花。丰衣足食,婆家开糖果饼干工厂,平日又注重吃食,点心一日吃好几回,你来者不拒,终于吃到获得全镇健康宝宝第一名,颁奖时有乳粉一箱,奖牌一面。戴着奖牌与六罐奶粉合照,你认为那是羞耻的纪录,便将它尘封至皮箱最底层,本以为罪证已遭掩埋,不料父亲亦保留一张,你的照片他全都有。

老家的照片十多本,好多空白不知谁抽走。记得有一张是未改建前的老家,旧式的闽式宅院,母亲蹲在庭院侧门口杀鱼,大姐和我蹲在一旁观看,母亲笑得灿若金莲,不知哪一个提起一尾鱼,惹来一场惊喜,画面生动,拍摄者大概是父亲,那时他正沉迷于摄影和制作幻灯片。有时在房中放映,漆黑的房间一方亮光,大家都很神秘兴奋,内容是什么完全无印象,大约是卫生所的倡导片,拿我们做实验。

问起幼时情景,母亲最爱提我一岁多时拎着饭盒给父亲送饭的照片,当然那张照片如今也在白云深处。以前见过那张照片,穿着样式可爱的白色露背灯笼短裤,头戴一顶包巾似的婴儿帽。那天阳光炽烈,晒得我微微眯眼。提起我们那些可爱的衣服,母亲可以说出一长篇,如何挑选来的布料,婶婆和五姑婆的裁工又是如何新巧,她是如何喜欢打扮我们……每当母亲在细说物质时,我总觉得她在细说爱,只是她不知如何表达,就像那些遗失的照片,对象缺席,仍在记忆中诉说着幽微的情愫。

Eve,长至国中发育难以控制,我们突然扩大体积,总有大肉球悬在身上,小肉球悬在脸上,令我们自觉像钟楼怪人恨不得不用见人,那时期鲜有独照,总是一大群还没长好的人别别扭扭地挤在一起,白衣蓝裙一齐散发怪异之气。童军露营时你与一堆同学摄于营火之前,每个人视线不一,在夜黑中闪现妖异的猫眼,你像是大波斯猫,弓着身体手按着自己膝上,迷茫地望着前方。你不喜欢那时的自己,故意把自己吃得很胖,再没有人围绕你吐露仰慕的情愫,你忧愤自放,离开这错乱的青春野宴。

有时你出现在家族聚会纪念照中,清汤挂面制服,在红男绿女中如同另一族类,你不愿穿花衣裳,灰素如修女,满脸不耐烦气绷了脸,看谁都不顺眼,眼中蕴含怒意,既不满意成人世界,也不满意自己。你母亲穿着大花洋装手里抱着初生的小弟,脸容如圣母般慈祥,每个女人手中都抱着孩子,展现家族生殖力;男性则站另一边,成矩形排列,双手无处安放,像悬丝木偶让身体随意晃荡。男女分站两边,小孩紧贴母亲,只有你想逃逸出照片框架。

我家拍了许多春节郊游照片,大多是药厂招待,我和妹妹脸缩如柠檬坐在游览车上发呆,说不清是自愿还是被迫,结果都是一路晕车呕吐,到现在我最惧怕旅行袋的味道,塑料沾染汽油味,是最佳的催吐剂。我们被这一年一度训练成职业观光客,呕吐完还去观山观水买纪念品土产拍照留念,尽一切观光客的任务。有一年游至日月潭,突发奇想拍了一张独照,脸孔身材还是婴儿肥,我妈又给我做一件浅蓝色滚荷叶边的娃娃装,十七岁的我像是痴呆的初生儿,嘴还微微张开,有人很小心地问:“是什么念头使你想拍独照?”我不敢猜测她的居心,便把那张照片灭迹。

还拍过一张可笑的义结金兰照,是在照相馆拍的,在自称四姊妹之后。四个少女或托腮或远眺,我则是半侧显得脸更瘦更长,不知哪一年突然翻到,哈哈大笑之后,看到照片旁的题字“好友少照”,挥洒笔迹把小写成少,倒成一句箴言。好朋友不必以拍照显示友谊,那只有陷害朋友至可笑的境地。尤其其中有人早夭,更映现生命之虚幻无常,影中人在尘世中缺席,在天国中微笑。我不曾忘却她的身影,那不是因为照片的缘故。

Eve,大学时代你终于找到自己的造型和身体语言,深色上衣黑色牛仔裤,削薄的短发和墨镜,服饰是发自内心的语言,你的叛逆命令你逾越性别,如同欧兰朵的誓愿,游离于性别界限。摄于晚春的傅钟前,你如北来的飞燕,偶然低飞于杜鹃花丛间,然而你就要昂翔,飞往你梦中有椰林、有火山的国度。你笑得好牵强,住在这紧俏身躯的灵魂似乎过于庞大,随时像火山熔岩快要喷爆而出,你得去寻找一幅更为瑰丽雄放的天空,在火山爆发时同样富于震撼力,那是你生命的力度,连你也无法承受。于是就有狂歌浪舞的画面,疯狂的金山海滩之夜,人人戴着花串挥舞着仙女棒,奥林匹克的众神秉烛夜游,化装成月神黛安娜的男孩,正经八百戴着桂冠,女孩扮演的阿波罗一点也不雄壮,肥胖的维纳斯斜披着白袍露出胸毛,你打扮成牧神,俊美超俗,你觉得他更符合你心中的自我形象。那一天也许是中秋夜也许是元旦的前夕,青春的躁动流荡醉狂之力与明丽之美,你们的双眼荧荧,照亮黑夜。

大学时暗恋一个男孩,日日在镜前祈求我变得美丽,上帝垂怜我一个暑假瘦十公斤,发长披肩,穿着时髦冒充美女,我已忘了我是谁,有泳装照旗袍照还有小凤仙装,我扮演黛玉葬花,边锄花边歌咏:“花开花谢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宝玉在身后张望,好个悲剧,台下竟然哄堂大笑。那个时期最爱拍照,有个男孩自称技术好,帮我拍一系列照片,居然全部拿回家给爹娘看,我穿的又是娃娃装,他母亲说:“这女孩太稚气。”我才知道中计了,照片拿不回来又被恶意批评,人照两失,从此不太肯被拍照。

开始出书之后,封面与宣传都需照片,我固定让一个可信的朋友拍,她得过摄影奖,尤其人物拍得美如诗画,我有一张最喜欢的照片,放在办公桌玻璃垫下居然被偷走。那是我的代表作,没想到竟成绝响,后来拍的没有一张可以相比,尤其年纪越大越不上相,我常怀念那张照片,我遗失了青春与美丽,谁能帮我找到它?现在只要有人提议拍照,我第一个先躲,说:“我像张爱玲,不能随便拍。”

到国外没有拍照为证,有人说莫非你是通缉要犯黑道大哥?要不然就是情报人员?

Eve,你终成抵达你梦中的火山,活火山如暴怒的野兽,四周的生物都被它鲸吞,远远看去火山如拱立的双掌,时有浓雾笼罩,美如海上仙山,你在火山前拍了一张照片,玫瑰红的天空衬得你如在外层空间,宁静海的夕阳亦是如此绮异?你背着背包,好像已走过千山万水,神情寂寥中有疲惫。第一次离开台湾便是十年,热带的豪雨冲刷沸腾中的青春肉体,赤道的太阳染黑你的皮肤,却染白头发。你在海滩留影,鱼肚白的渔船有海鸥飞过,来往人群都有一张油黑的脸,令人想起夏威夷或垦丁,大花衬衫与草帽,你还是一身黑,北来的孤雁。

在医学院人人穿制服,白上衣白长裙,医院没有电梯,急救时大家像抬轿一样上楼梯,一个大转弯你的窄裙裂了一条缝,懒得缝补,备置四五条,十年沧桑不知毁去多少白裙。毕业前全班大合照,肤色有白有黑有黄,你的脸盘最宽,小腿最壮,热带气候将你拉培成无国籍脸孔。其中有一人我竟认识,世界真是太小了,小时候笨笨的小男孩,数十年不见在照片中相逢,他头已秃,眼神锐利,一点都不呆笨。四海一家,我们都是同学,一个个已届中年,身上背负着不知何来的重担。

有时逃不了的大合照,人数极多,脸只有红豆大,这种照相运动,我常抱着反正没人认得出来蒙混过关,于是常有人说,在谁人家里看到合照中有我,在意大利十日游一群人挤在罗马古剧场前,怪哉!那人我又没印象,竟然说我是采购女王,看来连合照都不安全,我自己不拍照,也不能把别人拍回来,真是不合算。我只对拍儿子有兴趣,一本又一本的照相簿,大多被他爹拿回去孝敬爸妈,我哭了又哭抗议,照片还是越来越少,仓皇逃离婚姻时,来不及带走儿子的照片集锦,仅余的两三本都是四岁以前的照片,对孩子的记忆就停滞在这一年。两岁以前的照片也很少,我拥有的就是两年的影像纪录,还好回忆可以填补空白,我记得母子相依的每个细节,那是谁也抢不走的。

有几年在女性杂志写专栏,每一期都要配上杂志社拍摄的沙龙照,第一次进摄影棚,化了大浓妆,镁光灯吞噬我的灵魂,拍出来的照片笑容僵硬动作笨拙,看起来也不像我,但还是被认出来,有时去买面包,老板是中年欧吉桑,他说:“我看过你,在某某杂志上!”拜托,那是女性杂志耶!不过那些照片都属于杂志社,我一张也没有,但也没什么好眷恋,多少照片如落花流水春去也,能被记忆的大海也冲不走,不能被记忆的,几叠相簿留下的也只是浮光掠影。生命的负担已经过于沉重,照片更是不可承受之轻。

Eve,是故,我们不必浏览过去,也不必幻想未来,就以只眼烛照现在,一切所有心证意证,生命终将化为云烟,小小方方的纸片可以解释什么?你我分别存在不同的电影里,展演着不同的剧情,而所有电影的结束都是一样,黑暗。

2002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