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在短短的一剎那,
我会惶惶然错愕起来,
而不禁彷徨四顾:
我们到底是谁?
又身在何处呢?
海国
很难相信自己是生长在海岛上的人。像我的家乡是个离海只有几公里远的小镇,我觉得它倒像座“山城”。住在附近山区的原住民常顶着竹篮,成群结队下山来,他们有些人怡然自得地坐在走廊下乘凉,有些人忙着用土产来交换烟酒,有着深轮廓大眼睛的山地小孩赤着脚来镇里上学。巍峨的大武山是座美丽的屏障,替我们挡住风雨,也远隔了海洋。
第一次接触海是在五六岁时,祖母带我到西子湾玩。我们很斯文地戴着草帽坐在彩伞下喝菊花茶,然后坐着高大的游轮出海。那一天我晕船晕得好厉害,对海没有留下任何印象,倒是小菊花漂浮在玻璃杯中的影像,常在脑海中出现。
后来长大一点,有几次跟着父亲到海边钓鱼,父亲很爱海,他到海边便换了另外一个人似的,原本木讷的他,变得风趣起来。他自己常常置身在浪涛中,却告诫我不能靠近海,只能在沙滩上堆沙或捡贝壳。所以说,海跟有鱼可吃的大池塘并无两样。
后来读到童话中金银岛以及找寻金羊毛的故事,总觉得那是遥不可及的神仙故事;又读到人们歌颂地中海宝蓝色的海水,以及西西里岛的迷人风光,便也跟着向往希腊的天空、地中海的海水,竟然忘记自己也身在一个美丽的海岛上。
有一年旅行至夏威夷。那里的人多么爱海啊!你可以从花草树木,人们的身上闻到海水咸腥的味道。而人们总喜欢往海边跑,街市就像个度假的大海滩,许多人穿着浪漫的纱笼在街上闲逛,更多人穿着短裤、泳衣好像随时要下海,到处是卖鲜花、贝壳、草帽的摊贩,这便是人们口中的天堂之岛。在繁华的街道中我的内心有一些凉意:“为什么他们可以这么快乐?”一个卖珍珠的少女问我从何处来,我怀疑地说:“台湾,你知道吗?”她回答说:“当然!那是个跟夏威夷一样美丽的海岛。”
的确,在那个岛上我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不管是海水的颜色、椰林的情调,甚至是鸡蛋花、凤凰花的风姿,以及那曲折的海湾与灿烂的阳光,都很像我那位于亚热带充满南国风情的家乡。
而它又与台湾绝不相像。那里的人悠闲慵懒,浪漫热情,歌颂永恒却不忧虑未来,崇拜青春与美丽却不忧虑死亡与幻灭,他们蔑视丑恶、歧视痛苦。不像宝岛上的人总有着疲惫的神色,太多的未来需要他们去忧虑,太多的心事需要他们去埋藏。我并不认为它们是相像的海岛。
再后来,我决定嫁给一个生长在澎湖岛上的男子。飞机载着我飞到那陌生的小岛。我的行囊中,带着一份结婚证书和一袭白纱礼服,那个喝海风长大的男子带我到他那面海的家,指着海水说:“让海做我们婚礼的证人。”
那个小岛在最早的一首诗这样描写着:“腥臊海边多鬼市,岛夷居处无乡里;黑皮少年学采珠,手把生犀照咸水。”当年的遐荒绝岛,现在是一个处处乡里、民风纯朴的渔业县。
我们的婚礼就在海边举行,远处隐约传来的浪声很称职地为我们作了见证。婚礼的隔日清晨,推门一望,昨日婚筵的空地布满薄薄的白沙,令人怀疑那场喜庆不知是幻是真?
那个男子带我去看历代祖先住过的古厝,和有百余年历史的祠堂。韦恩台风吹塌祠堂的屋顶和围墙,满地是砖石瓦块。我仍然穿着艳红的嫁衣,不便行走,他背着我越过断垣残壁,我们面海而望,海面上有浅得像叹息一样的阳光。看他瘦弱的身子因重负而伛偻着,脸上有坚忍的表情——当一个人发愿背负起生命的重担,忍受****的折磨,便有这种刚毅的姿势。我的心在轻轻哭泣,被这样背着很幸福啊!以前从来不知道,从颈项与肩头之间看去的天空是如此温暖辽阔,而越过一个人头上的视线是这么深邃而缠绵。我忽然想起母亲,也许在很久以前,她曾经这样背过我,可惜我一定是傻头傻脑睡着了,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无法体会。有一天,我也要这样背着自己的儿女。我心中这么决定着。
海风低低地吹,像有一长排排笛在呜咽。在破旧的古厝和荒瘠的天井中行走,我觉得我也老了,老得足够憬悟生命的深意与厚爱;而天地也老了,老得足够包容一切恩怨情仇,悲欢离合;海与风与阳光皆老了,老得足够替爱情作永恒的见证。此际,我知道我已深深嵌入这壮丽的风景中,再也走不出去了。而历史是如何一幅长长的卷轴图画,必须一寸寸徐徐放开,才能领略其中的奥妙与演化,而它总是被快快收起、快快遗忘。
那之后,我们坐着渔船出海。那天风浪很大,瘦小的渔夫矫捷地操纵着渔船。我们破浪前进,海浪从头顶灌到脚下,使我无法睁开眼睛,只听到自己不停地尖叫。我看到梦游的海,夹着烟夹着雾,像巨大的幽灵缓缓移动;我看到最盛大的阳光,以山顷之势一大片一大片铺展在海面上;我听到最温柔的海浪拍打着海岸,整个小岛像个甜蜜的摇篮;我看到最迷人的海湾,在地面上画出不可思议的弧线。海在哭泣,海在狂笑,海在梦呓,海在沉思。令人无法测量是怎样的深情与伟力,可以激起如此瑰琦的浪花。
我终于承认自己是海洋之子,海岛之民,我们也有轻视丑恶、歧视痛苦的义务,更有浪漫与冒险的权利。我们也可以无忧无虑地接近天堂,去找寻自己的金羊毛和金银岛。我们不必再向往希腊的天空和地中海的海水,我们的海更温存,我们的梦更辉煌。
水乡泽国不应是神仙的故乡么?只是这个岛屿负载太多历史的创痕与先人的血泪,令人忘记那片湛蓝的海洋,也令人丧失做梦的能力。
很多人跨过海洋到这个小岛,那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又有很多人跨过海洋到天之涯海之角,过着异国飘零的生活,那又是一条更难回头的路。难怪人们总要故意忘却那片冰冷的海水,那里拘牵了多少归乡的魂梦,埋葬了多少青春与希望,那泪汪汪的海水像无数个哀怨的眼睛。
然而,如果你以欲穿的眼神望向海天之际,以宽阔的胸怀拥抱那汹涌的浪涛,你将可以看到一个美丽浪漫的神话国度:你可以看到我们的海神从浪涛中走来,她素朴而沉静,她心地慈善,她通情达理。三十八岁她曾经离开人世,却常常从海上回来,庇佑着苦难的水上之民。当她洁白的足踝踏上海滩,所有的风雨都平息,所有的草木开出美丽的花朵。她那看似忧愁的脸容却有着令人静定的力量,她的微笑常在若有似无之间,她那袭素白的衣衫,不需要任何装饰却有着令人炫目的光华,只要她一抬手,痛苦的心灵立刻得到安慰,泪水也变得甘美。
当天色微曦之时,大地的众神都苏醒了,他们在云彩顶端议论纷纷:商量着该让哪一朵花先开放,哪一棵树先抽芽;又测量着风该如何吹才最舒畅,雨该如何下才最滋润;又争议着阳光该如何照才最公平,云彩又该如何铺排才最适当。
这场争论十分激烈,最后的结论总是一样的:最美的花有权抢先开放,最强壮的树理当最先抽芽;风该依四时之不同而有强弱的变化,雨水总是要丰沛地下,才能使草木顺利成长;阳光应该火辣辣地才能让水分充分发散。云彩应该适度地减缩,才不会遮蔽明净的天空;并且把天空的颜色厘定在蓝星石与土耳其真玉之间,又把海水的颜色界定在蓝宝石与蓝玉之间。
他们作完这个结论,便再也无事可做,只是四处游荡唱歌,他们的歌声并非完美无缺,却能适度地表现慵懒与欢畅的情怀,人们听到他们的歌声常常是昏昏欲睡,却从来不讨厌。
当月娘在空中徘徊之时,众神也累了。花神最喜贴在玉兰花心打盹,树神偏爱睡在悬崖的边际,水神总是躲在浪花中摇晃,他们都找到最心爱的角落安歇。这时,这个美丽的海岛是最安静不过的,而那喃喃不停的浪声,仿佛在说:“海,宽恕了一切。”
1989年12月
红唇与领带
“山一重啊!水一湾,我家住在女儿圈,女儿圈里女儿多,找不到男儿汉。”这是二十几年前流行的一首歌,也是我们家的生活写照。
早在几代以前,我们家人口就有阴盛阳衰的趋势,到我们这一代,家中除了祖父、父亲是男人,从大祖母、小祖母、守寡的婶婆、独身的姑婆,到我们五姊妹,真是济济多女。
因此,我先学会爱女人和恨女人。我爱女人的善解人意,敏感细腻,也恨女人的狭窄与情绪化。女人的爱常在两极中回荡,情绪高涨的时候,搂你抱你,歇斯底里地担心你的安危,用尽心机地把你的胃填得满满的;当她情绪低落的时候,折磨别人或折磨自己,直到别人产生罪恶感;她爱哭,但常常是为自己哭,而不是为别人。她最厉害的办法,就是让你饿肚子,女人离家出走,其实就是罢炊的意思,她不让你吃东西,表示她不爱你了。
女人似乎很喜欢用衣食来表示爱恶,她如果愿意跟你共享衣食,大概是打算把心交给你了。在我们大家庭里,人口特多,饭锅特大,争吵的核心大多是在吃的问题上;她们喜欢私藏一些食物,如果向谁示好,就偷偷地与她共享,然后一面吃着,一面告状。告状——通常是在欠缺正常沟通管道之下的产物,那里面必有许多冤屈与恩怨。食物所在即是非所在,那真是恐怖的战场。
所以,直到现在,我一直是顽固的和平主义者,最恨看到钩心斗角的场面。这使我产生一种心理习惯,对于人性的小奸小恶特别敏感,但也特别昏聩,有时竟到视若无睹的地步,遇事总抱持着息事宁人的态度,缺乏批判的精神,从好的方面来看是宽容,其实是姑息。当我自觉到缺乏批判精神时,真是深恶痛绝却难以更动它。传统中国人缺乏批判精神,也许是大家庭生活的产物吧?!我但愿能制止一些战争,就算是大声说:“不要!”也好。男人的战争是罪恶,女人的战争则是悲哀。
女人最大的战争,大概是“争宠”,这也是封建制度下的产物。因为女人的地位必须靠男人建立,她的尊卑是以她能获得男人多少的爱宠来决定的,而不是因为自身的条件与努力可以改变。因此,谁嫁的男人好,谁最得丈夫欢心,谁最得公婆欢心,或父母欢心,谁就最能得到生活的保障,这很残酷。
而传统女人最大的工作是生育,她们大部分的精力与岁月都用在养育子女身上。“生一个尪仔,落一百朵花。”结束生产不知要落多少朵花?然后,她们就像繁华落尽的枯枝了。
据动物学家说,女人是唯一可以泰然自若流血的动物。泰然自若的说法有点夸张,但是不断流血倒是真的。母亲生小妹时,家里已有四个女儿,母亲抱着满怀希望生产,临盆之时,祖母在门外守候,彻夜不去,直到婴儿落地,听说又是个女的,顿时脸色发青,一句话不说就出门去了。
母亲血还没流干就流了大把眼泪,在大祖母的压力下,答应把小妹送给别人。这一送,送到山地新埤乡,早上送出去,傍晚又追回来,母亲到底是舍不得。后来,我们都戏称小妹是“新埤人”,以此作为女性的耻辱。再后来,这个“新埤人”成了“女强人”,发誓要加入女权运动行列。
不过,在大部分的时间里,我们并不特别不平。世界这么大又这么好,你在其中生长,有着自己的心愿与梦想,像小鸟满足于它小小的襟抱;流水沉醉于它自己的低诉,你在爱,在等待,另有一个完满的自我在成长,你又有何不平?
十三岁,我进入女校。那间女校在日本统治时代就设立了,它以管教严格出名,母亲、姨妈以及镇上的淑女,大多是这间女校出身。女校里的高标准是以谁的裙子穿得最长,谁最能摆脱异性的追求,以及谁最目不斜视为准。当然,还有美丽,我们最大的饥渴是美,容貌的美,心灵的美,服饰的美,花花草草的美,梦幻的美,皆能引起神经质的赞叹,因为我们尚未长成,尚有许多可能,我们都希望因美丽而被爱,也因美丽而爱人。
除了美,我们还需要爱,那种糅合亲情、友情、爱情极为霸道的爱。像是纪德《日尼薇》中的莎拉,有着慵懒的美,以及天使般的脸庞,那样的女人,大概是牵动女人爱与美的第一个对象。女孩们之间争风吃醋的情况和异性之间一样普遍。我们把自己派成一对一对,而且发誓互不背负。那时流行的装扮是介乎男性与女性的中性款式,长裤、花衬衫,没有人想向第二性投降。
那时,我的日记里只有女人的名字。也许我们的感情都是这么开始的,先学会爱美,爱同性,才学会爱异性,然后才能平等地爱所有的人。现在再去读那时的日记,往往会受惊吓。因为自己曾经以如何细腻的感情去咀嚼那人的一句话,捕捉那人的神情。多痴骇的青春!我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但我们先懂得了爱。在那些飘逝如飞花的日子里,我们曾经如何认真地想去认识这个世界;缩短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而一无所获。
这其中,C主宰了我那时的心灵世界。C是个美丽的女子,有着像诗一般的名字,以及纯洁而静好的容颜。我刻意地模仿她说话的口气,她的一举手一投足。直至后来,许多人认为我们好像一个模子出来的,到底是彼此相像才互相吸引,还是互相吸引才慢慢相像起来,已是无从分辨。当我们倾慕一人,照他的形象活着,不是爱与美的最高完成吗?因此,我们身上不知有多少人的身影啊!
单性的生活令人自怜又相伤,然而,单性的生活更令人发现自身的不充足。在女校六年的日子里,让我储备足够的热情与梦想,与对美丰富的感知,准备投入下一个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