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在广袤的田野上飞快地奔跑着,像一匹脱了缰的野马,后面扬起一阵阵烟尘。
北方的九月,刚刚出土的麦芽儿怯生生地探出了脑袋,眨巴着一只只晶亮的眼睛,疑惑地望着这个闯进来的不速之客。仔细看看,那是阳光下露珠儿泛起的光芒,有点像娘的眼泪。
我将头靠在车座上,闭上眼睛,思绪回到了二十年前的九月。我的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在埋葬完老爹的第三天,脱下了白孝服,悄悄地藏起了自己的书包,挽起了袖管,露出了一截细弱的胳膊,抡起了长长了的皮鞭,鞭子在空中划了一道长长的弧,最后落在了牛的身上。他大呵一声“吁——”,老黄牛显然没有习惯这样被驱赶,用足了劲斜拉着,笨重的犁被拖出了老远,少年也被抛出了两米多远。少年恼怒地从犁沟里爬起来,又一次抡起了鞭子,牛还是犟着头,少年感觉到胳膊酸疼酸疼的。
突然,牛停了下来,五爷将它拦住了,五爷紧紧地抓着牛鼻圈,耕地的人都清楚,想让牛听话,最好的办法就是这样。牛也会疼,会乖乖地听人指挥的。
五爷的脸黑成了一口锅底。你小子给我回去,这块地村里收回了。五爷的底气好足,说话响声也大。
不,为什么要收回,我偏不给。少年嘟囔着。
五爷是村子里辈分最高的,他是村长,有权过问每户人家的事情。兄弟间分个家,婆媳妯娌间吵个架,邻里间分个地界,都得请五爷,五爷的权大着呢。当然村里人好像也特别敬重他。
五爷没有料到,这个乳臭未干的小伙子,竟然敢顶撞他,情急之下,他用鞭子在少年的身上狠狠地抽了一下。少年手摸着那道红肿的鞭痕大吼,你等着,二十年后,我依然是条汉子。
娘在五爷身后哭成了泪人儿。那个少年就是我。
五爷紧跟着说了句:“你小子有本事,我等着你回来。”
后来听娘说,那天是她去求五爷,让我回去好好读书的。那块地村子里没收回,五爷派人帮娘耕种着……
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我没有回过一次家,每次吃苦受累时,我都记着自己的誓言和五爷对我的那一鞭子。我终于回来了,看看家乡的水家乡的山,重要的是我的大行动,将要改变这里的一切。
突然一个急刹车,我的头碰在了车挡风玻璃上了。我正欲发怒,却生生地被眼前的情景愣住了……
大路中间,五爷像一棵挺拔的松树,直直挺立在车前。我示意司机打开车门,五爷上了车,他上来时坐反了,艰难地在车内转不开身,车一开动,被重重地摔在车座上。
“这狗日的洋车,差点要了我的老命,嘿嘿,你小子还记着仇呢。”五爷打着嗝,扛一管长烟管吧嗒吧嗒地吸着,我在车里咳嗽着,司机生气地打开了车窗。
五爷还是那个五爷,仍在村里当村长。
五爷问:“我娃啊,建这个电池厂,你打算投资多少万呢?”
我得意地从鼻间哼出:“两千万”。
五爷久久没有言语,他大概给震住了吧,可能没想到有这么多吧。
五爷一阵猛咳:“咱能不能合计合计,先不办这个厂?”
“你疯啦,好多村子争先恐后地等我投资,你却不要了,还有你这么当村长的吗?”我以一种不屑一顾的口气说道。
“那你这个电池厂,污水能处理吗?”
“村边不是有条污水沟吗?”
“不行,那牵扯到村子里两千多口人的生存啊!”五爷给我解释着。我哈哈大笑着让司机调转了车头。
车一溜烟地开回去了,我只能愤愤地骂一句:“不识时务的老顽固。”对他的积怨也越来越深了。
我将两千万投到了邻村,邻村里的年轻人全在厂子当工人,他们对我俯首称臣。我们村子人背地里骂五爷,老东西老倔筋,这么一块肥肉,硬是让给了别人。我的工厂红红火火地生产着。
然而,还是出事了。
污水长年累月地隐蔽在山沟沟,却意外地渗入了人畜饮用水中,二十六个人中毒了,好在抢救及时,没出现大的事故。却死伤了好几百头牲畜。
我被隔离审查了,电池厂倒闭了,我所有的资产打了水漂。
五爷来了,他说:“山娃啊,抬起头来,二十年后,你还是一条汉子,五爷信你。”
又一个九月,我胡子拉碴地从监狱里出来,五爷来接我。他说,村子交给你了,大家都信你。
我抬起头,泪眼中,娘和乡亲们齐刷刷地站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