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会移动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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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定格

我们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跪在独木舟中划船的爷爷突然倒了下去……

自从昨天中午接到省电视台要来采访的电话以后,久病卧床、吝啬得可以几个月才说一两句话的爷爷居然开口了。他一开口便是一句让我们的嘴巴半天合不拢的话来:我……我要洗澡!

父亲站在床边,低着头,垂着双臂,轻声地说:爹,家里的水不多了。

说完这句,父亲大概是后悔自己说错话了,他连忙补了一句:要不,我们去拉一趟?

爷爷用一长串拉风箱一样的喘气声回应了父亲。父亲赶紧拉我出门,发动了那辆拖拉机,朝着十几里外的龙山赶去。

等我们排完队拉水回来,天已经有些暗淡下来了。父亲停好拖拉机让我去屋外捡几根大树根回来。

沿着从前的湖堤,走上十来米,我就看见了一截直径二十厘米左右的树墩裸露在沙地外。没费多少力气,我把它从沙土里拉了出来,拖着它往家走了。看着西天那如血的晚霞,它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爷爷给我讲的《三国》里被东吴献给曹操的关羽头颅。一想到头颅,我全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我们家就被湖堤边满是这样的“头颅”包围着!

厨房里,父亲已经架好了大锅,用小柴引着了火。没多久,厨房里水汽弥漫,雾腾腾一片了。

如何给爷爷洗澡,这的确是个大问题。我们只好先整理那间已经挪作他用的卫生间。自从镜湖见底以来,我们除了偶尔擦洗个身子以外,已经好几年没洗过一个像样的澡了。那个所谓的卫生间早就被我们用来堆放杂物了。只有几根露在外头的锈迹斑斑的水管还在“死要面子”着。

一切准备就绪以后,父亲背起爷爷进了卫生间,把他扶坐在了水盆里。全身****的爷爷,瘦得已经不成人样了。他像一根风干了好些日子的黄瓜那样软绵地撑着上半身,如果不是他胸口一直在响的风箱声,连我都怀疑他是不是哪个古墓里刚出土的干尸了。

折腾了大半夜,终于给爷爷洗完了澡。捎带着我和父亲两个人,也一起洗了一次澡——用汗水洗的。因为用水的原因,原本湖边的人家,都陆陆续续搬到遥远的地方去了。父亲不知道和爷爷提了多少次搬家的事情,但每次他就一句话:等我死了再说。父亲便没了声响。

今天,省电视台的记者准时来到了我们家。据他们说,他们是想拍一个有关镜湖的专题片,想请我爷爷讲讲有关镜湖的历史。

洗了一次澡的爷爷,好像一下洗出很多精神来了。他让父亲帮他扶直了身子,靠在了床头柜上。面对着那架摄像机,爷爷浑浊的眼睛里突然闪出光来:

那时候我大概七八岁的样子吧。我,还有我爹我娘,从很远的地方一路走一路停。最后,我们在镜湖边安了家。那时候,镜湖里的水清得可以直接喝呢。天热的时候,裤子一脱,我都记不清一天要在湖里洗多少个澡啊。

说着说着,爷爷竟然沉醉其中,仿佛置身于往日的镜湖之中,他激动得连手都舞动起来,把自己弄得急促地咳嗽起来。父亲连忙给他捶背。那电视台的记者说休息一下吧。

爷爷说不碍事,我们接着说,后来,在镜湖边安家的越来越多了。他们用火烧了湖四周的野草,砍了那些大树造房子,造独木舟到湖里捕鱼,也有偷偷砍了树去换钱的。到我二十岁的时候,湖周围基本上找不到一棵树了。门外的那条独木舟,还是我们刚来的时候,我爹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弄好的。后来一直修修补补地在用着。说到独木舟,爷爷一定要带记者去看看。

拗不过爷爷,我和父亲两个人搀扶着爷爷出了门。门口不远处就是镜湖从前的淤滩。爷爷那条废弃不用的独木舟就倒扣在那龟裂的淤滩上。那两个记者帮忙把独木舟翻了过来。独木舟的肚子里已经结满了蜘蛛网。父亲把爷爷抱进了独木舟。

爷爷并没有坐下来,而是跪在了那舟里!

父亲想要去扶住他的上身,爷爷却推开了他,让他去拿旁边的那块船楫。

爷爷接过船楫,就划了起来,动作迟缓但顽强。渐渐,他的眼睛里蓄满了水,一如往日的镜湖……我猜那一汪水里应该有碧绿的芦苇荡,白色的飞鸟……

但我们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跪在独木舟中划楫的爷爷突然向前倒了下去。

“嘭”,一记沉闷的碰撞声,向干枯的镜湖里撒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