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浅蓝而淡香的烟雾,从女孩米指间线路模糊地流出,城北的“雁雨茶楼”里点起了蜡烛,把渐深的黄昏从落地玻璃门里挤到了门外。
摇曳的烛光里映出了她的脸,焦急仿佛蓄涨的水在她略施粉底的脸上和着烛光的节奏四下游走。她看了看表,看到了表内右侧小方框的一个数字:14,指针显示的是5∶30。然后她抬了抬头,看见街上路灯沉沉,车流如水,路人的脚后跟行色匆匆地敲击着冰凉的水泥地。重重叠叠的人脸在灯光下忽然幻化出一张脸来,一张三十几岁洋溢着成熟气息的脸。
那天,主编带着她熟悉环境,一一介绍同事的时候,他正坐在椅子上编稿件,嘴里含着东西,有一截塑料棒露在嘴外。主编说这是我们的小说编辑木奉时,他早已站了起来,挺直了腰,用左手把嘴里的东西拿出来的同时(她略带夸张地叫了起来:棒棒糖!),伸出右手来和她握手。她从嘴上伸过那只用来掩盖惊叫的右手,于是右手和右手握住了。马上有两句话从他和她的嘴里伸了出来也握住了,一句是“你好”,还有一句是“你好,不好意思”。然后,她就多看了他几眼。
以后就经常看到他含着棒棒糖,无论工作还是休息的时候。
等到可以互相开玩笑的时候,在他一次次递过来的棒棒糖中,她不知不觉地喜欢上了这样的吃糖方式,也知道了他喜欢吃棒棒糖的原因。
女孩米又看了看表5∶51。
自己写的应该是6∶00吧?不会写错时间?
不会的!那些文字和数字自己想了好几天了。
他会不会没看到?
绝对不可能的!
不要想太多了,时间还早呢,毕竟还有九分钟。
女孩米再次看了看门外,时间仿佛凝固了,街市依旧,路灯依旧,车辆依旧,行人依旧,一点都没变……
B
城南“嘉禾花园”住宅楼的一个小餐厅的墙壁上,挂钟浑厚的声音响起,5∶30了。
女人唐和女儿几乎是同时抬起了头,又互相看了看。
她们的面前是一桌丰盛的菜肴和一个大蛋糕。
妈,我饿了。女儿眼睛盯着蛋糕,用舌尖舔了舔嘴唇,还夸张地咽了咽唾沫。
唐就说,那你先吃点菜垫垫肚子吧,等爸爸回来再切蛋糕。
看着女儿吃着菜,唐忽然觉得耳朵里欢呼声喧闹声口哨声像泉水一般汩汩地涌了出来,把身体围了个水泄不通。等到水越涌越高要将她窒息的时候,眼前突然一亮,仿佛有人拿了一柄利剑在水墙上奋力一砍,那被禁锢的水变成了一支巨大的射出去的箭,呼啸着把她送到了一九九四年二月十四日那个如血黄昏的相思街上。
于是,唐就看到了一个面若桃花一头秀发的女孩子,缓缓地将一双雪白娇嫩的手放到了身后。那个帅气的男孩指了指身旁被两个人抬着的插满了棒棒糖的、红色的“心”型泡沫,抖动着嘴唇并不顺畅地流出:小姐,很冒昧地送给你,请你收下!这个句子,把交织在女孩和男孩周围好奇疑惑看热闹之类的神态,挤回了他们各自的眼睛,接着从他们的口中手中过滤出来尖叫声欢呼声口哨声掌声。
用了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女孩才第一次数清了棒棒糖的数量:九百九十九颗。看见男孩灿烂的脸就坐在棒棒糖中间一个劲地朝她笑。
整整十年了!唐自言自语道。
妈,你怎么了?
哦,没事!唐看到女儿奇怪地看着自己,连忙露出了棒棒糖一样甜甜的微笑。
吃饱了,我要去看《樱桃小丸子》了!
看了看墙壁的挂钟5∶51了,唐拿起电话,拨了那串熟悉的数字,一会儿,隔壁房间里《致爱丽丝》那悦耳的铃声就响起了。她连忙又拨了一串数字,耳朵里传来几声“嘟…嘟…”清脆而乏味的铃声。
她想去看看,但又不放心女儿一个人在家。只好坐着、等着,回忆一些事情。
时间依旧流逝……
C
楼道里响起了木奉孤独的脚步声。
谁?有声音和手电光朝木奉直射过来。
我!我!木奉用手臂挡了下眼睛。
走近了。
哦,对不起啊!原来是木作家!整幢楼没亮灯,我来检查一下。怎么这么晚啊?是大楼的一名保安。
我有点公事。
早点回家吧!祝你们情人节快乐!
你们?哦,倒想得周到,一句话送俩人了!木奉愣了一下,感觉从一个保安口中听到“情人节”三个字有点像看见一个魁梧的汉子在绣花一样,但他还是很流畅地说出了“你也一样”。
但就是这句话让困扰了一下午的木奉决定先去买棒棒糖再说。
他到了一家叫“棒 糖”的棒棒糖专卖店买了九十九颗的那一款,然后坐公交车到了一个站头下了车,看了看表5∶51。走了几步便到了那个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繁忙的十字路口,一侧通往城南“嘉禾花园”,一侧通向城北“雁雨茶楼”。
事故就这样发生了。
后来,据目击者回忆说,那时候的交通指示灯上是“红人”,但那个男子手捧着棒棒糖,本来已经朝一个方向走了的,忽然转了个弯,好像想朝另外一个方向走,刚好有一辆车开了过来,然后看到那个男的像鸟一样飞了起来。
很多人看到了满天飞舞的棒棒糖……
守望一只兔子
背着锄头弓着腰钻出草屋的那一刻,我又习惯性地看了看天。
总觉得天气可以左右人的心情,所以我总会选择一些阳光明媚的午后去田里闻闻泥土的芬芳,活动活动筋骨。
今天依然如此。
秋日的阳光像四处流淌的金子,毫不吝啬地在各个角落挥洒,在我的身体和衣褶中欢快地跳跃着,或者安分守己地蛰伏在路边枯黄的杂草丛中,细数时光的流逝。有零星的野花点缀其间,昂首怒放着,仿佛在宣读秋天写就的妙文。
远处,云淡天蓝的空中有飞雁的翅膀在我的眼珠中稀释成黑点。
看得累了,我就微微低了一下头,于是,我便看到了不远处田边的那棵被包裹在一片灿烂金色中的大树。微风吹过,他就早早地伸出手与我点头微笑了。我也朝他笑笑。
我说,老兄,又见面了。然后,拍了拍他的身体。
他动了动,但没有言语。
好在我们都相互了解了。
倚着他的身体脱掉鞋子,松开脚上的布,解下锄头把上的葫芦,我说,让他们陪陪你吧!
我听到他爽朗的笑声顺着阳光的脚步从头顶走了下来,但依旧没有言语。
阳光烘晒过的泥土上的暖意,通过脚丫爬到了发尖,酥酥的。我禁不住打了个喷嚏,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开始翻土了。于是就有芬芳从泥土里滋滋地钻出来萦绕在四周。
忽然有车轮的声音穿过芬芳传入耳中。顺着田边的土路北望,我看到一辆马车正朝我的方向驶来。车后扬起一阵灰蒙蒙的尘埃。兵荒马乱的年代里,马车总让人想起“逃亡”这个词,但愿不是。
低头翻土。不一会儿,马蹄声车轮声在我的耳边从幽远走向了真实和凝重。
一声苍老的吆喝声响起,我知道马车已停在我身旁的土路上了。
我稍稍扬了一下头,忽见土路对面的草丛中窜出一只雪白的兔子来。许是受了惊吓,它没有了方向感,一头撞在了那棵大树根部,蹬了几下腿,然后一动也不动了。
一口吴侬软语像春风一样飘进耳朵。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正站在我身旁,看着我。
相公,我家小姐口渴了,想讨点水喝。小姑娘又加了一句,我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连忙说有的,有的。
等我从树下拿过葫芦来,小姑娘已从车上拿来一只白色的小瓷碗。我缓缓地向碗里倒进水时,看到碗底那只蓝色的兔子在水波中仿佛要一跃而出了。
小姑娘双手端着瓷碗走向马车。车厢的帷幕被一句“小姐给你”掀起一角,车里雪白的一片衣裙被顺风带出飘进了我的视线,然后又被车幕遮住了,好像是白天和黑夜相隔的瞬间。
梅香,把这个送给人家,替我道个万福吧!这声音被一只好似镶嵌了绿玉佩的汉白玉手从车厢里托了出来。虽然隔着车幕,但在我听来感觉就像是春花之灿烂夏绿之扑眼秋叶之华美冬雪之纯白。我的身体仿佛寒冬腊月掉进了冰湖里,然后走上岸来被西北风一吹打了个激灵一般。接着,我的灵魂像炊烟一般,被抖动着的身体从那摊肉泥中挤了出来,袅袅爬升飞进了车厢里。这是我三十年来第一次对声音有这种感觉。
小姑娘走到我跟前道了个福,然后把一只玉佩捧到了我眼前,说,我家小姐谢您的。我接过了玉佩,目光死死地咬住车厢不放,尽管车幕像铡刀一样切断了我目光的去路。
啪的一声,我的心好像被马鞭抽打了一下,一阵痉挛,然后我听到了车轮碾轧我心上的“轱辘”声,有灰尘模糊了我的双眼。
我步履沉重地走到树底下,然后像一摊烂泥一样坐在了地上。手上的寒意刺醒了我。玉佩。一枚雕刻着兔子的绿玉佩。兔子。我转过头看了看那只雪白的兔子,抚摸着它有些僵硬的身子上那柔软的毛,目光呆呆地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
子余,有运来兮兔下酒啊!隔壁家的方墨背着锄头像一只突然窜出来的兔子一样站在了我身旁。
我没有说话。方墨侧着头用怪怪的眼神打量着我,然后,从我身旁经过了。
……
方墨重复着来时看我的动作和表情回家去了。我依旧没有和他说话。
一直坐到天黑,我决定回家去了。
那一夜,我将兔肉滑过我充满酒味的喉咙顺畅地送进了肚子里,然后找了几根竹钉将那张兔皮平整地贴在了墙上。望着那张兔皮,我第一次把《诗经》里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背诵得语无伦次,把黑夜辗转反侧成了黎明。
第二天,我又背着锄头来到了田头。我把锄头扔在了一边,背靠着大树而坐,目光紧紧地盯着那条土路。
很多年来,无论刮风下雨还是阳光明媚,我都会重复着这种姿势。
一开始也有很多关心或者好奇的人问我究竟在干什么或等什么。
我说,等一只兔子。
后来他们都知道我在等兔子。有叹息的,有嗤笑的,有劝导的……
但我依旧去等。等一只兔子。
再后来,韩非子先生用白纸黑字记录下了我:
宋人有耕者,田中有株,兔走触株,折颈而死。因释其耒而守株,冀复得兔。兔不可复得,而身为宋国笑。——《韩非子·五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