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付卡觉得自己已经老了。
倒不是因为他们都叫他“老卡”了。事实上,打小,卡付卡就被K城的人叫“老卡”了。K城那地方,形容一个人“人小鬼大,能说会道”,往往是这么说的:老卡十足,屁眼里插蜡烛。可想而知,当年,卡付卡是多么的能说。可现在,卡付卡的老,却是从卡付卡的“说话”开始的。
前些日子,卡付卡又去找他们的校长。找他干吗呢?还能干什么呢,当然是响应他在全校大会上的号召,给他提提意见,或者建议。可卡付卡刚敲了几下门,校长抬头见了卡付卡,拿过桌子上的手机,说:老卡哈,你看,咱有事下次再说,我出门忙点事情去。还没等卡付卡说一个字,校长就开着他的本田溜了。
卡付卡只好回来忙自己的课。问题是,卡付卡的学生们似乎也不愿意听卡付卡上课了。卡付卡讲课的思路老是被他们的窃窃私语打断。这在以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事情。这会儿,除了懊恼,好像也没别的办法。
回到家,除了老伴,就是老伴的影子了。真应了那句话:老伴老伴,老来有个伴。老来有个说话的伴。可卡付卡的话,刚起了个头,黛比就自顾自地忙活去了,顺便也丢下几句话来:都听了几十年,除了这几句话,你还能说点别的事吗?卡付卡只好立刻闭上嘴。因为,这会儿,卡付卡还真说不了一点别的事。卡付卡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
一晃,就是星期天。卡付卡找了个叫刘亮程的作家“说话”。卡付卡搬了张小竹椅坐在院子里,听他说《一个人的村庄》里的人和动物。偶尔,卡付卡会笑笑,就像对一朵花微笑那样。后来,他和卡付卡“说”起《对人说话的鸟》的事情。卡付卡忍不住插了句嘴:真奇了怪了,居然有这样的鸟。话音刚落,扑哧一声,从书中钻出样东西来。卡付卡的手像是被火苗舔了一下,他连忙扔了那本书,然后,站起身,仰起头,四下里寻找那样东西。
竟然是一只鸟!
卡付卡慌乱地回头看着那本书。那书,很安静地躺在地上,像是不曾被翻过一样。
就在这个时候,卡付卡听见一声怪怪的“老卡”。
周围,却是一个人都没有。卡付卡的老伴也去K城中心的儿子卡莱尔家了!
莫不是那只鸟?那只会对人说话的鸟找不到知音,找上了我?卡付卡这样想着,然后怯怯地应了一声:哎!
那只鸟,就从对面的树梢上飞了过来,站在了院子的围墙上。
卡付卡分明看见它朝自己点了点头。于是,卡付卡也向它点了点头,朝它走了过去。
它一点也不害怕,轻轻地落到了卡付卡的肩头,对卡付卡说起话来。
卡付卡连忙在围墙下的一块土砖上坐了下来,侧着头,听它讲。卡付卡认真地听,一动不动,像那个叫刘亮程的作家一样。
和刘亮程有点不一样的是,卡付卡还对那只鸟说话了。说什么?逮什么说什么。
日头,就在卡付卡的喋喋不休里爬上了半空。卡付卡想换个说话的姿势,好让自己说得更流畅些。于是,卡付卡就站了起来。可卡付卡想挪步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脚纹正在开裂,从里边长出许多根须一样的东西,一点一点往泥土里扎进去。卡付卡的胳肢窝里也在钻出东西来。卡付卡的手指正在分成树杈或者树枝条儿。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卡付卡急促地问道。
那只鸟说:你正在长成一棵树。
卡付卡原来的头发,立刻成了那只鸟的巢。
就这样,卡付卡以一棵树的姿态,迎来了黄昏里归来的黛比。
老远,黛比就瞧见了那棵突然长出来的怪树。究竟出什么事情了?她一路小跑起来,喊着“老卡老卡”。可是,除了院子里平白无故多出棵树,地上躺着本书以外,并没有活生生的老卡来呼应她的喊叫。她一下就急了,一急就把自己的身子一点点矮了下去。
再次见到的黛比,是在儿子卡莱尔的哭声里护送回来的。她死了。死于脑溢血。
儿子指了指那棵怪树,对木匠说,就用这稀奇古怪长出来的树,给我娘弄副棺材吧。
很快,那棵树就被砍倒,锯开,在太阳底下暴晒。
空气里弥漫满了卡付卡的气息。
那个可怜的卡莱尔,抽动了几下鼻子说:爹,你到底在哪里?
卡付卡说:我就在这里啊。
可惜卡莱尔听不懂。
能听懂卡付卡说话的那只鸟,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它的失踪,就像卡付卡的失踪一样,成了一个谜。
只有卡付卡自己知道,自己和老伴已经死后同穴了。只是,卡付卡不知道,到时候,黛比还能不能听懂自己说的话。一棵树,或者是几块木板说的话。第五辑梦境照进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