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落花人独立:金庸的情侠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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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慕容复:何日功成名遂了

慕容复。空有其名,徒有其表。

他“南慕容、北乔峰”之名得来,三分之一来自姑苏慕容家,三分之一来自他父亲慕容博,最多三分之一,是来自他自己的。

他出场之前,书中有大量对姑苏慕容氏的铺排和渲染。写他爹,写他的丫鬟,他的属下,就一直迟迟不写他。

最神乎其神的,是在镇南王府,黄眉僧、崔百泉二人,分别回忆与慕容博交手的场景。这二人,均是在败在慕容博手下后,隐居大理的。事过数十年,黄眉僧再提旧事,仍然露出惧色——保定帝、段正淳和他相识数十年,从未见他生过惧意,即便与延庆太子生死相搏,明明已经落败,虽然狼狈,神色却仍坦然。

而崔百泉,数十年过去,在那后怕之中仍如惊弓之鸟,丑态百出。那黄眉僧不过在讲述的时候轻轻咳嗽一声,崔百泉竟全身一抖,跳了起来,将几上的一只茶碗带翻到地上,摔得粉碎。这描写,是夸张了的。这夸张的后果,是将姑苏慕容家的神秘和厉害推向了巅峰。

但是这烘托还没有结束。因为慕容复仍然没有出场。

但是终于近了。因为已经写到他的丫鬟和他的属下。

先写阿碧,伺候慕容复抚琴吹笛的小丫头。写她的柔美,她妙曼的歌声,她在崔百泉的算盘和过彦之的软鞭上随意拨弄就能成曲调的高雅乐技。然后经段誉之口叹出这样一句话:慕容公子有婢如此,自是非常人物。

接着写包不同飞身空手接下秦家寨人投掷出的十多柄单刀,惊得云州秦家寨和四川青城派三四十人哑口无言。这两拨人,都是来向慕容家寻仇的。作者要包不同露这一手,只是为了让包不同说以下两句话。第一句话,对青城派司马林说的:“凭你老子司马卫这点儿微末功夫,哪用得着我慕容兄弟费心?慕容公子武功高我十倍,你自己想想,司马卫也配他亲自动手么?”第二句,对秦家寨的寨主姚伯当:“你那脓包师弟秦伯起,他再练三十年,也不配慕容公子去砍他一刀。再练一百二十年,慕容公子也不屑去砍他四刀。”

一般以为,到此处,慕容公子该出场了吧。

快了快了。再得一人铺垫,就出场了。

这人是谁啊?乔峰!

杏子林中,刚刚出场的乔峰乔帮主,英雄惜英雄,因帮众兄弟以为是慕容复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之技杀了丐帮副帮主马大元而为慕容复辩白。他讲他和公冶乾斗酒,讲了风波恶受辱不伤无辜,他以公冶乾的豪迈过人、风波恶的是非分明、包不同的潇洒自如,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为道理,判断慕容复是大英雄好汉子,推断慕容复不可能杀马大元。

杏子林之后,慕容复终于出场了。但是,他出场了,作者却不告诉大家,他是谁!如果你是第一次读小说,你能想象如此人物即是堂堂的慕容复么!

他以西夏一品堂武士李延宗的身份亮相。在追杀段誉和王语嫣的一个小小磨房里。以这个陌生的身份和模样做掩饰,慕容复现尽了他“皮袍之下的小”。第一是襟怀小,气量窄,有乘人之危之卑鄙。段誉向他认输,希望他罢手不斗了。他却说了一个很侮辱人的条件,要段誉从今以后一见他面就要趴在地上向他磕三个响头,高叫一声“大老爷饶了小的狗命”。第二是眼高手低,武学才能有限。王语嫣一语点破他的瓶颈:“你武学所知虽博,但还及不上我的一半。我初见你刀法繁多,倒也佩服,但看到五十招后,觉得也不过如此,说你一句‘黔驴技穷’,似乎刻薄,但总而言之,你所知远不如我。”

王语嫣的话,是对慕容复的一个总结。这才是慕容复的真相——当他没有慕容家的光环庇护后,他真实的本领就如王语嫣所说。这也许才是作者要慕容复先以“李延宗”之名出来晃一圈的意图。

欲抑先扬。作者如此力捧姑苏慕容以及他们家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之技,到后来却重重地让人家摔了一跤。那慕容博仍然是厉害的,折了跟头的只是慕容复。

待得他以真实身份、本来面目出现,是在第三十一回,那一回的回目是“输赢成败,又争由人算”。这回目,告诫的意思非常明显。慕容复和段延庆都在列。

这一回的关键词是“珍珑棋局”。这个“珍珑棋局”的意味,颇同于《红楼梦》的警幻仙姑太虚之境,书中人物的性格命运,都有一些寓意。

慕容复去破珍珑棋局,鸠摩智抢着跟他对弈。下了二十余子后,鸠摩智说:“慕容公子,你连我在边角上的纠缠也摆脱不了,还想逐鹿中原?”此话,说中慕容复的心事,也说中慕容复的苦恼和困难。已经入局的慕容复心神大失,差点自刎。

作者真的一点不留情,慕容复刚出场,便虚惊一场,差点令他死去。

到此,作者费心费力给慕容氏点亮的光环终被作者一笔一笔慢慢熄灭。

慕容复心思杂乱,为人从未有光风霁月的时刻。从品性胸怀来讲,他连他身边的随从也是不及的。

少室山上,萧峰遭千人围杀。是雪中送炭还是落井下石,燕子坞的人,斟酌着。公冶乾、包不同、风波恶,因为佩服萧峰,跃跃欲试地要上前相帮。而慕容复,竟然迫不及待地第一个站出来挑战萧峰,不耻当着天下英雄的面做一个落井下石的小人。对比杏子林中的乔峰,两人的品性啊,真是云泥之别。

当,他和他的四个随从商量好去西夏国应征驸马的时候,邓百川和公冶乾是内疚的,风波恶更是不好意思面对天真烂漫的王语嫣,他狠狠地抽了自己一耳光。

在他随从身上,尚且看得见“情义”二字;在他心上脸上,“复国大梦”遮住了一切。

他没有底线。为了复国大梦,什么都可以牺牲。爱情可以牺牲,亲情可以牺牲。至于友情,喔,他和谁有过友情。

在西夏国,他为了毫无累赘地求娶西夏国公主,冷眼相对得知实情后要跳井自尽的王语嫣,连一句劝阻的话都舍不得说。生怕王语嫣不死。生怕她不死给自己复国带来麻烦。

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刘备。想起他特别矫情的一幕——

赵子龙长坂坡出生入死救得他唯一的儿子阿斗回来,双手递与他。他接过即掷之于地,曰:“为汝这孺子,几损我一员大将!”感动得赵云五内俱焚,哭跪起誓:“云虽肝脑涂地,不能报也!”

呵!“无由抚慰忠臣意,故把亲儿掷马前!”

这笼络人心的手段,实在出神入化。又妙在真真假假之间。

慕容复不懂得这些矫情,也看不到这些矫情的作用。动辄抛出自己的底牌去交换利益,实在没有大格局大气象。

刘备最初,一穷二白,比起慕容复的底子,真是差远了。可是刘备文倚诸葛亮,武靠张飞、关羽,竟能分得汉室一杯羹,与魏国、吴国成三国鼎立之势,是天下大势使然,亦是刘备辛苦筹谋一生的成绩。

即使面对徐州的诱惑,刘备也能审时度势,“三让徐州”。

相较之下,慕容复太着急。急到,连跟随慕容多年的家臣包不同,都敢一掌毙了!真是慌不择路呀!

一个徐州牧,刘备都要仔细地搭了台阶,好一步一步稳稳地走上去。兴一个国家,得要起多大一个基础啊!慕容复心中,从来没有准备过卧薪尝胆般日子的耐心、恒心和毅力。

慕容复要的,只是一个皇帝的位子吧,而不是一个国家。所以他总希望一步登天,通过一锤子买卖实现他慕容家重建大燕国的宏愿。少室山上,他杀萧峰是这样;在曼陀罗山庄,他杀段正淳的几位红颜也是这样;去西夏国求亲,也是这样。

当初从缥缈峰下来,他意外得知西夏国张榜天下为公主公开招亲。邓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风波恶四人合力劝他去西夏征婚,说到热烈处,仿佛大燕国明日就辉煌现世一样。那一刻,慕容复几乎承受不住心愿即将实现的激动,他犹如浪潮扑打过——脸色苍白,手指微微发抖。原来他的心底,竟然是如此虚弱,虚弱到承受不起一场斑斓的幻想。

其实到底,他亦不过一个可怜人。一生笼罩在一个巨大的任务之下,每天戴着紧箍咒活着。一切思想行为都交给了复兴大燕。一生都在努力写一个“复”字。

西夏公主征婚,问每个应征者三个问题。问到慕容复的时候:“公子生平在什么地方最是快乐逍遥?”慕容复竟呆了一呆,说:“我觉得真正快乐,那是将来,不是过去。”其实,慕容复答这个话,表明他过去都没有快乐的时刻。最快乐逍遥的日子,每个人都记得很清楚,不说脱口而出,至少,不会答不出来。第二个问题,“公子生平最爱之人叫什么名字?”这个问题,又将他问住了,他叹气之后的回答是“没什么最爱之人”。

西夏公主的问题,虽为寻找梦郎虚竹而设,但这两个问题,却都是关注人内心情感的问题。慕容复两个都答不好,实在是对自身关注得少,一切精力悉数放在复国大业上之故。

原来他早早在另一战场吃了败仗。此后的节节败退,都是预料中的表演。

最后作者把他写疯了。

不疯魔,情何以堪!

不疯魔,他如何面对自己!

不疯魔,他亦只有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