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完美的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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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正午阳光下的秦直道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事物虽近在咫尺,甚至渗入了我的生活,但是和我无关,而另外一些事物与我毫不相干甚至远隔千里,但是,它与我有关。

我是从很多人那里听过秦直道,人们纷纷传说着它的伟大和神秘。它被美誉为世界上最早的高速公路。在我看来,秦直道似乎更具有别一种象征意义,它的存在似乎在证明一个民族的集体性格在没有被温良恭俭让的铁律打磨成纹路清晰、四角光滑的鹅卵石之前,内心充满着雄心与激情,野性与梦幻。它是一个民族年轻时期的记忆。中国历史上诸多奇迹都是在这一时期完成。

如今,在远离人间的子午岭上,在劳山厚重的林海中,秦直道沉睡于历史的深处,荒榛野草长满周身。它远离这个世界,并不在乎谁在赞扬它或者关注它。

去探访秦直道,如同探访一个德高望重而又从未谋面的人,隐隐地紧张、好奇和激动。我们沿着富县葫芦河溯流而上,一路颠簸进入了子午岭。富县古称作鄜州,据说这个“鄜”字是专为此地而造,如今,在一切都被简约化的时代,鄜州被简化成富县。氤氲着的古典气息也像酒精一样挥发得一干二净。记得在一次文学研讨会上,一位老作家提到富县的古称鄜州。很痛心地说,多么好的名字啊!为什么要改呢?那是杜甫诗意的鄜州啊。

六月的鄜州,农人在地里插秧,稻田里倒映着青山和白云,让人疑心走进了江南水乡。那高高卷起的裤腿、深深弯下的腰,告诉人们粮食的来之不易。今年国内发生大面积旱情,在每天的气象预报上,看着那大片大片的橙红色,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惶恐。

面对烈日下辛勤劳作的身影,我的心里充满感激和敬重。

子午岭苍苍莽莽的林海渐渐向我们奔涌而来。进入林海深处才惊觉,对于陕北,人们了解得太少。眼睛的局限,使我们把有限的视野想象成整个陕北。其实陕北是丰富的,不仅有起伏的丘峦沟壑,还有密密如织的原始次森林,成片成片的森林简直令人疑心永远走不出去了。

双脚踏在秦直道上,由脚掌向心脏传递来一股无法言说的踏实和安稳。那份熟悉感和放松感,就像回到故乡土窑洞里,躺在睡了几代人的大炕上。我蹲身下去,用手掌细细抚摸大地。每一棵细草,每一粒碎石都有故事,向我传递着岁月里密集的信息。似乎能听得见无数声音在耳边喁喁诉说。

放眼望去,高高的子午岭上,几乎是一马平川,如砥的秦直道与地平线相接,无比的坦荡与宽阔,和子午岭崎岖的地貌形成鲜明的对比。当年,正是在这条大道上,北击匈奴的壮士立于高高的战车,一手持剑,一手挽缰,铁蹄铿锵,大纛翻飞,滚滚黄尘遮天蔽日……

我忽然想这人迹罕至、地貌复杂的地方,为何直道不偏不倚刚好修在子午岭低丘陵地带。是谁教会了秦人精准的大地测绘技术?我们一直在讨论这个问题,也许同行的人都是被唯物主义洗过脑,没有人相信是秦人借助了某种超自然的力量,他们说一定是秦人手拿罗盘针,翻山越岭几番勘踏。对这种说法,我很怀疑,子午岭一带现在仍然是荆榛密布,杳无人迹,更不用说两千年前了。如果坐在飞机上俯瞰山川走势,也许能一目了然,但身高不过五尺、视野不出五里的人,要想勘定最佳线路无疑是不可能的。一定是有一种神秘力量在冥冥中支持。

历史因人而鲜明、生动,一个伟大的历史遗迹除了让后人赞叹古人的伟力之外,隐藏在历史的背后的那些人,才是我所真正关注的。

秦朝无疑是个创造奇迹的时代。而奇迹都源于对规矩的打破,奇迹更多的是由无法无天的人创造的。秦始皇就是这样一个人。

据说,秦始皇曾经渡湘江,不料,行至半路忽然狂风大作,波浪翻涌,秦始皇认为这是水神湘夫人和自己作对,于是就遣发3000囚徒放火烧山报复。对于这个故事,人们有很多完全不同的看法。愚昧可笑,或者妄自尊大。我却从中看见了他的直率和天真。唐突天地、蔑视神灵,也只有他敢于如此。

据说许多外国学者认为万里长城和兵马俑都是外星人所为,理由是当时的中国,无论从财力、物力和科技水平都不具备这个能力。但是我坚信,这一切均是秦始皇所为,只有他敢于创造奇迹。敢于想人所不能想,做人所不能做。

秦直道恰似一把出鞘利剑,彰显秦人主动出击的姿态。两年时间,南起淳化北至九原,全长700多千米的直道建成。一旦发生战事,秦始皇的精锐部队仅仅三天三夜就可直抵阴山,像一把利剑直插敌人心脏。从此慓悍的匈奴,人不敢南下牧马,士不敢张弓报怨。

和平必须建立在强大的军事实力上,没有实力枉谈和平。对于秦帝国来说,秦直道意味着秦人抓住了与匈奴之间的战争主动权。

历史上也许没有人比秦始皇更具有争议了,历史面对他是尴尬的,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曾经路过渭北高原一个小小的村镇,哭泉。放眼一看,“哭泉乡政府”,“哭泉小学”。我有些惊讶,印象里,地名很少有这种气息的,人们更喜欢那种吉祥的字眼。一问本地人,才知道此地是有来历的,传说当年孟姜女千里送寒衣,行至此地,想着丈夫修筑长城,不知死活,不免内心悲伤,滴泪成泉。后来,人们为了纪念这个敢于诅咒秦始皇、反抗****的女子,此地遂称哭泉。传说归传说,但反映出来的民心应当是真,天下一定有无数孟姜女如此哭泣过。怨愤的箭镞无一例外地指向秦始皇。

我们应该怎样评述你,秦始皇?在你面前,历史将会永久失语吗?

正午的阳光下,宽阔的秦直道上的荒草稠密而纤细。人说,当年修筑直道是用米汤和泥,为使土质瓷实。至今这里无法长出高大的植物。倒是直道两边的树木一派苍翠葱茏,青冈木是我最喜欢的树种,端正优美,粗大的枝干举着一树鲜翠承受着阳光的热力。白丁香在风里翻飞,一簇簇白色的花仿佛是欲飞的白鸽子,在枝头摇呀摇的,或许是当年死去的人精魂所化?

大风吹过秦直道,2000年前一定也有这样的风从秦直道上吹过,吹过那些开掘挑土的役夫,甚至风里还挟裹了他们身上的汗腥气息。很多人把尸骨丢在了这里,成为秦直道的路基。我把脚步放得很轻很轻,生怕踩痛那土层深处埋葬着的骸骨,我似乎能听见那些亡灵痛楚的呻吟,穿越千年撞击着耳膜。远处有布谷鸟的鸣叫,一声声悠远哀婉,是谁在诉说着悲伤?

2000年时光之河里,伟业或者罪恶消逝在历史中,化为尘埃,而秦直道留了下来。我抬头看看天空,正午时分,阳光强烈。在稳健的大地之上,我和秦直道一同承接着阳光有如钢针一样扎在皮肤上的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