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信树是人类的老师,当人向他求教,他总会以恰当的方式告诉人该如何去做。
树,稳稳地站在大地上,坦然,从容,平静。高大的身躯,强壮的臂膀支撑着一片蓝天,独自面对着大自然的流岚彩虹,风雷雨雪。
而他的根却不动声色地潜入了地心,牢牢拥抱大地,与大地血肉相连,不离不弃。
他也有心啊,年复一年的岁月更迭,在青枝绿叶上看不出痕迹,但是他把岁月刻成了年轮,一圈又一圈的年轮,便是他写下的生命的日记。
阅读一棵树所汲取的智慧,远比阅读一本书的收获更大。一个人的一生里,如果与树结成了朋友,那么他的精神资源是不会枯竭的。宋代的林和靖“梅妻鹤子”被人视作孤僻行状,但是我却深味其中滋味,有谁比得上一棵树所给予他的审美享受和精神支持呢?
树的智慧与美德,远比人类更加深广和纯粹,如果在你所走的路上遇到了什么困难,不妨静下心来,向树请教。如果你理解了一棵树,那么无形中树已经陶冶了你,提升了你。
一
一个秋天的傍晚,几年来一直生活在沮丧和自卑中的我一口气奔上山顶,看到落日如血,天空无比澄澈无比寥落。
山脊的那一端,蜿蜒的羊肠小道边有一高一矮两棵树,树干和枝叶被夕阳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色,那棵高大的是白杨,颀长、秀丽。秋风刮过宽大的叶子,哗哗作响,说不出的潇洒和倜傥。而旁边的另一棵,说不上是什么品种,极有可能是一种灌木,五短身材,粗皮糙肉,枝叶无规无矩,张牙舞爪,但是细细看去猫耳朵似的叶子上铺着一层密密的白绒,柔嫩而坚韧,每一片叶子似乎都在努力生长,透着一股子勃勃向上的欲望。谁都知道任凭他怎么努力都不会比身旁的白杨更高大,更标致,但是不见他丝毫自卑,所有枝柯尽力向上伸展,每片叶子都支棱着,不见丝毫萎靡。
黄昏将两棵树定格成黑色的剪影,在平等的对视中,高大的不见傲慢,矮小的不见卑微,他们都做到了自己所能做到的最好。从此我不再抱怨生活。
二
当我走过云南,阅遍风光无数之后,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是桉树。在这个绿色的世界,满山满坡,满坑满谷都是树,从妖娆的凤尾竹到平庸的马尾松,每一种植物都在挥霍着绿,那么奢侈,连空气仿佛都沾染了绿色。
滇藏公路边的桉树,大概是这绿色海洋里最不起眼的一种了,在这个游人喧闹的地方,目光和相机聚焦在那些著名的风景区,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们,他们温和而沉默地立于道旁,被走马观花的眼睛漫不经心地扫过,承当着一次又一次的冷遇。其实也算不得冷遇,曾经被“重视”过的才会有被“怠慢”之感,桉树也许从来没有被人“重视”过,所以,当人们视而不见地从他们的身边走过时,他们是心平气和的。
但是,桉树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让我驻足,酷似一条条鞭子抽打在他们身上,鞭痕历历可见。所有桉树的树皮纹路一律向右呈旋转状态,风的意志在这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记,许多桉树连皮都没有了,可以想象到在狂风撕扯之下,那些树皮摧折断裂被疾风迅速卷走的情形,桉树们露出洁白光滑的躯干,衣冠褴褛,狰狞可怖。仰头望去,蓝天之下,桉树的树冠苍翠茂盛,阳光映照,树叶闪闪发光。我的母亲在我小的时候常常唠叨一句话:“人活脸,树活皮。”但这话放在桉树这儿是不灵验的。
也许到底是树,活得简单,比不得人,人遇到巨大的困苦会责问命运:为什么如此不公?可是树不会思考这些看似玄奥其实无用的道理。面对无法更改的命运的安排,只能服从。哪怕被高原的烈风剥了皮,也要活下去!那失去了树皮的桉树靠什么活下来,我不得而知。我问身边的导游,善讲自编“神话传说”故事和所谓“段子”的导游说,这个问题太奇怪了,还没有一个游客关心过这些桉树哩。是的,面对桉树,当人们背转了身体的时候,我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他们身上,细细抚摸他们的每一处伤痕,泪满眼眶。
三
如果没有到过原始森林便不算真正来过西双版纳,这里所有的植物们都在争夺有限的每一寸土地,只要有一点儿土壤,种子们便会迅速发芽,萌出绿叶,向阳光致敬。
绿意厚重的原始森林里,所有的树木异常高大,力争上游,向高空发展。在有限的空间里争夺生存的制高点,谁在高度上获得优势,谁就有了生存的优先权。在这里,三四十米的树木随处可见。在我所栖居的黄土高原,在缺水的北方,树们比赛的是根系的发达程度,谁的根扎得越深,谁就能尽可能多地获得水分和营养,谁就获得了生存的权利。
但是对于一棵异常高大的棕榈树,命运还是严酷了点儿,这棵棕榈树被附在身上的榕树所生出的无数条气根牢牢缠住,粗壮的树干已朽烂,失去了往昔的伟岸只剩下了颓唐。
我能想象到一个偶然的事件如何导致了这棵棕榈树的厄运。
阳光的午后,一只小鸟轻捷地飞来,落在棕榈树宽大的叶片上,唱唱跳跳之后,她累了,歇在叶柄上并偶然排出了一点粪便,其中有一粒未消化的榕树的种子。那是一颗充满野心的种子,他终于死里逃生!一旦有了生存的机会,他是绝不会放过的!没有多久长出的气根便向四处衍生,将棕榈树紧紧缠住。借着棕榈树高大的身躯他不断向上攀缘,去争夺阳光,而气根插入棕榈树体内汲取营养,可怜的棕榈既不会逃跑也不会呼号更不会自卫,听凭榕树的侵占与掠夺,没多久便只剩下了腐朽的空壳,而榕树则枝繁叶茂,在天风中歌唱。
面对这植物界最残酷的“绞杀现象”,刹那,我悟到世事也不过如此,有时偶然决定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