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站在院子里和蔬菜们拉话:“哎呀,豆角儿扬起辫辫儿了,看俊样的。雨水稠豆角儿就稠,过两天咱吃顿豆角擦擦吧。”后半句好像是给我说话呢,“豆角擦擦就豆角擦擦。”我躺在窑洞炕上看闲书,两眼发饧,蒙眬欲睡。
“死鸡娃子,吃了五谷想六谷!有你的份?”一声断喝,那只妄想吃六谷的鸡娃子挨了一扫帚,尖叫着飞跑出院子。
我撇下书跑出去看热闹,院子里红火得很,鸡娃子们墙角旮旯里寻虫子解馋。东边的菜园子正旺相,攀上高枝的豆角儿,轻佻、风流,一串串艳紫的花,一直开到顶端。挑逗得蜜蜂飞来飞去,不停地说情话。那细细的长辫子却勾在晾衣服的细铁丝上,一副难分难舍的样子。过不了几天,长辫子又会缠到旁边的木杆肩上。
西红柿提着红灯笼和绿灯笼,在给谁照路呢?它的正式名字叫番茄,在我们陕北都叫它“洋柿子”,洋的肯定就是外来的,比如,奶奶管火柴叫“洋火”,肥皂叫“洋碱”。洋柿子到陕北安家落户的日子并不长,毛主席在延安闹革命的时候才引进的。有一回我在医院打吊针,邻床的老头和我聊天,说他见过毛主席。延安见过毛主席的人多了,不稀奇。他说有一回到交际处玩,那时交际处常常住着高鼻子黄头发的外国人,比西洋景还好看。却发现菜园子里种着一种红个当当的果子,不晓得是啥。窑洞里走出来个大个子大声招呼:“小鬼,摘个尝尝。”后来才知道这就是西红柿,那大个子是毛主席。
因为是洋的,所以就娇贵。在相貌普遍平庸的蔬菜中洋柿子算长得俊的,你看它红彤彤的周身闪着喜悦的光泽,多撩人。陕北人早已不把它当外来户了,农村家家户户的菜园子里都少不了。秋天把它制成柿子酱。白雪飘飞的冬天,红艳艳的柿子酱一摆上桌就足以让嘴里的腮下腺往外冒涎水了。
茄子矮墩墩的个儿,绿中带紫的叶片像宽厚的手掌,悉心呵护着挂在下面的果实,不肯轻易拿出来炫耀。辣椒是我喜欢的蔬菜,吃饭的时候,我常端着碗圪蹴菜园旁,随手摘下来一只就饭吃。茄子和辣椒各自排成一队,本本分分的,没有丝毫姿色,连鸡娃子也不会趋前啄一口,只爱慕那艳晶晶的洋柿子。谁叫它漂亮呢?不过规矩有规矩的好处,陕北有句俗话“茄子一行,辣子一行”。意思是做人做事要向茄子和辣子学习,有规有距,不胡羼乱为。
红艳艳的瓢虫停在翠绿的叶片上,一动不动,还在睡大觉。呵,还有比我更懒的家伙,没出嫁以前我睡懒觉是要挨骂的。好容易挨到了星期天想多睡会儿,耳朵却不得清静,奶奶忧心忡忡地唠叨:“唉,这女子,看长大了谁要你呀。”没人要是件丢脸的事,挺伤自尊的。我虽然懒却很要强,于是,参加工作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解决“没人要”的问题。免得将来成了挑剩的桃子,多没面子呀。
越过窑洞顶的阳光照在小瓢虫身上,我用指甲盖轻轻一弹,“啪”它一下子掉在地上,这下,它灵醒了,慌慌张张地跑。两只蚂蚁忙忙赶路,一定是去参加劳动。“看人家。”我冲小瓢虫喊道,就像当年奶奶冲我喊似的。
半空里,勤劳的燕子忙着捉虫子。窝里的刚孵出的小燕子眼巴巴地在等,见老燕回来,齐齐张了嘴。春天,我们在窑檐下搭了块小木板,盼望燕子来做窝。燕子是受欢迎的客人,在谁家窑前搭窝就预示着谁家兴旺,现在它们一家叽叽啾啾的聚餐,好不热闹。
我撒一把米在院子里,燕子睬也不睬,倒是勾引下来几只灰麻雀,这些大脑袋家伙,不是省油的灯,瞅着便宜都想占,哪有人家燕子贵气?就连飞行的姿势也没人家好看。你看吧,燕子是斜着飞,在空中剪一个优美的弧,倏地停在窑檐上,几乎没什么声音。而麻雀不同,落地像半空里砸下来块石头,忒口楞口楞的响。院子里的鸡食也会常常被它们偷吃。母亲常说“脸皮薄,吃不着,脸皮厚,吃得饱”。燕子不好意思白吃,只好风里来雨里去地辛苦养家。麻雀不把自己当外人,踮着小脚,一跳一跳地在院子里吃米粒。
西边井台边是两棵槐树,一个高大、一个秀丽,夏日里叶子绿旺旺、密匝匝。他俩一准是夫妻。两棵树的树冠密密交织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不开谁是谁的。每天,我打水的时候,总要轻轻拍拍树干,算是打招呼,说真的我很尊敬它们,没有比夫妻恩爱更幸福的事了。